两百人的小队面对一千五百人的包抄,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火力强行突围,包围圈一旦形成,等于被对方瓮中捉鳖,再提胜算就有点可笑了。时值夏末秋初,落叶厚厚的铺在泥土上,每一点轻微的颤动都像千斤之鼓捶在他的胸口,朱持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这种情况并非没有提前预料到,只是不曾想惠王的人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殿下,他们追上来了!”

朱持晖深吸一口气:“撒铁蒺藜,开火!”

史学家们总爱吹嘘历史的必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刻意不愿提及历史的转折点往往是极小、极突然的偶发事件,再渊博的学者也不会想到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之一首次崭露头角时年仅十五岁,被区区一支千五百人的杂牌军撵得灰头土脸,马蹄都撅了一只,后世的人们提起这件事,固定说辞是‘上少有为,是年八月于函谷新关一战成名’。

没有人知道张瑜为什么突然回转,也许是经过深思熟虑,认定还是投在凤孙麾下更合时宜;也许是不甘心就此落草,为了养活神机营的一众兄弟,从此就不得不与地痞贼匪为伍,靠烧杀劫掠维生……总之有了神机营这一百来人的火力加持,朱持晖得以全歼敌军,声名大震。

几乎是在凤孙竖起‘秦王’大旗、登报昭示天下的同时,天津大沽口遭到了美利坚战舰的炮击。

神佑爷以后藩王就不以封地为号了,不管是惠、安、永还是端、荣、怡,多取寓意吉祥的美字,秦王之号一出,世人立即知道凤孙有问鼎帝位之意纵观上下五千年,最有名的那位秦王姓李名世民。紫禁城里许太后气得破口大骂:“他倒没自号燕王!”

司礼监总管刘忠蹲下身体,亲手将碎瓷一片片捡起来:“娘娘息怒,保重玉体要紧。”

他这样做小伏低,许丛璧反而不好再发作,铁青着脸恨道:“姜立桐那老贼呢?即刻宣他进宫!!”

美洲佬以大明皇帝血统有疑为借口,始终不肯承认北京政府的正统性,一面含含糊糊、模棱两可一面向使臣团狮子大开口,严璋等人尚未将条件谈妥,他们竟敢公然陈兵渤海,一副‘你们不给钱,我就炮轰北京’的嘴脸,简直欺人太甚!!

“臣叩请娘娘圣安。”哪怕家里才没了一个曾孙,姜立桐还是第一时间进宫候旨了,所谓内阁其实是个花架子,一应要事都归他一个人说了算,余者就是有骑墙投机之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刘忠令人给他设了座,身为天子师,在太后面前亦可坐而论道。

“天津的事,姜首辅听说了么?”还是大白天呢,慈宁宫里就点了檀香,可知太后着急上火。说来这一年风波不断,压根没太平过,怨不得她白头发都添了好几根。

姜立桐呷了口茶,明知故问:“娘娘指的是大沽口被袭一事?”

这事摆明了是美洲佬得了凤孙称王的消息,想以此为筹码要挟圣上和朝廷,他们这头与之交恶,扭头人家就扶持凤孙去了,届时大明四分五裂,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姜立桐不是没考虑过赔款赔地,大不了日后恢复了元气再打回来,只是对方的胃口实在太大了,美利坚如今南北对立得厉害,就废不废奴一事冲突不断,迫切需要通过对外战争来缓解内部的政治和经济压力,偏偏这话他没法和太后说,说了她也听不明白,只会反问‘人家的事,与咱们大明何干’?

不论如何,天津距京师实在太近了,只有一日车程不到,万一美洲佬真的丧心病狂,一路强攻进京,大明国祚岌岌可危。

“臣想着近日天高气爽,由娘娘携陛下往西边秋狩如何?”

第06章 江淮变

经历了四百年风风雨雨,北京自有其象征意义,作为百年来第一位被洋人吓得奔逃出京的皇帝,朱珪身上那点‘真龙天子’的光环彻底碎了个干净。

接下来发生的事任意一个读过史书的人都能预料到,安王、相王、宁王等小王轮番试图占领北京,反被惠王黄雀在后,至次年正月,长江以北大致呈现出朝廷、惠王、秦王三足鼎立的格局。李氏在山东的多年经营毕竟没有白费,事先囤积的大量粮食、布帛和武器使小秦王于短短数月内迅速站稳了脚跟,西至怀庆东至莱州尽入囊中,其麾下文士还趁过年撰写了两篇《告天下书》、《告万国书》,英文与法文版不知有没有经过李汇老大人的润色,用词之辛辣、行文之流畅足以流芳千古,被选进各地乡塾的教科书。       ⑽224

春初的凤阳城正当阴雨连绵,淮河以南鲜少下雪,熬过这阵倒春寒春天就正式到来了。白天城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唯见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许多干菜干果干辣椒,李持盈裹着一身碎皮拼成的外袍,抱着润哥儿躲在府衙最深处,不远处炮声阵阵、地动山摇,不知名的齑粉从头顶簌簌抖落,她被呛得咳嗽不止,这傻小子还以为好玩儿,扭在她身上咯咯笑个不停。

好容易动静稍停,青龙宗的左护法边摘掉斗笠边大步过来寻她:“李姑娘!李姑娘!到换班的时间了!”

朱珪的仓促离京无疑给了洋人把柄,休战和谈不了了之,应天的太监与使臣要么畏罪自杀,要么弃官而逃,‘起义军’、白衣教必须立刻填上突然空出的权力缺口,否则长江以南被分裂肢解、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年前洪宗主动身去了南京,江南腹地乃白衣教的大本营,眨眼间数万、数十万青壮被集结起来,共抗外敌,‘共建天国’。

这个国号固然使人背后发冷,但李九此时忙得脚打后脑勺,再顾不上那许多:凤阳、淮安、庐州,每一处工厂都加足马力,确保前线供给无虞,由她提出的三班倒制度因此被强行推广到了长江沿岸,忙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得不去暂时顶班。

“劳烦你,替我把孩子交给玉倌。”白衣教内虽有上下之分,平日走动时从不见下级称呼上级为‘大人’,要么是姓氏加职务,要么干脆代号相称,堂堂一宗宗主也不得对一个最渺小的教众呼来喝去,因为‘入我教者人人平等’,与他们相处久了,李九想起前世听说的一句话,‘风进得,雨进得,国王进不得’。

“补给路线确定得怎么样了?那段铁路究竟能不能用?”左护法轻车熟路地将李泽挟在手上,“洋人已经退回了二十里外,一会儿咱们的人回来,我自带着他去找白鱼。”

几乎每个人都默认这是白休怨的儿子,她再怎么强辩孩子姓李也只会收获‘我们懂得,闹别扭嘛’众人调笑的眼神。瑶娘、辛娘等无处可去的小脚女子都被暂时编进了女工队伍,现在肉食紧缺,便有也得先紧着前头卖命打仗的士兵,后勤人员每人每日只能保证二斤糙米、半斤菜蔬、一块豆腐,外加两个鸡/鸭蛋。

“就这已经强过许多人了。”战线一步步后移,城内也渐渐涌入难民,入冬前她想起鸭绒可以保暖,在城东专辟了一块地方养鸭子,几个没能走得成或是舍不得走的老妪替她养着,鸭蛋可以吃,鸭粪能作肥料,鸭绒还可缝进棉衣御寒,碰上铁路中断、棉花短缺的日子实是解了燃眉之急。开春后洪方彦听说此事,在江淮地区大力推广,不少人家争相养起了鸭子,更有一等聪明人,将家鸭放养在水稻田间,鸭子饿了自会去找虫子吃,鸭粪又能为田地增肥,可谓一举三得,直教她想起从前学过的‘桑基鱼塘’。

容贤身亡时府里的女人们很是惊慌失措了一阵,连他干爹张剑星的相好、姬妾、丫鬟一并被白衣教接管,有家有口的连夜跑了,余者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鼻子与众人一同劳作。头先瑶娘还有重操旧业的心,一心想傍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自己照旧享福,谁知往纺织厂的苦汁子里泡了几日,竟也渐渐习惯了,不肯再提找男人的话。

她们这一班是下午班,四点起算,到零点结束,回家后骨头好悬没散了架,草草洗漱完方见白君还没睡,正坐在卧榻旁对灯拭剑。

“你还没睡?”容贤的私宅被征用为仓库,他们两个临时租了间小院,黑灯瞎火的,她只能注意到他的动作很慢,十指如玉,“你、你吃过饭了没有?”

近来白休怨时常如此,她再迟钝也逐渐反应过来,他这是生气了。

第0章 入罗帷(h)

气什么呢?李持盈在大脑里翻检一通,隐约、似乎、也许猜着了根由,她先低头检查了一下婴儿床里的李泽有没有拉屎拉尿踢被子,然后清清嗓子,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地方小,家具自然也打得小,一张卧榻上恰好坐下两个人,说话时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嘛?”

声音又困又黏,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没怎么。”

撒谎!她真的困得眼皮打架,又不肯就这样含糊过去,气急败坏之余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你说不说?”

白君心知她不会使力,还是很配合地嘶了一声,按住她作怪的手:“说什么?”

有人理直气壮:“说你为什么生气。”

有人躲躲闪闪:“我没有生气。”

蜡烛烧到最后,满溢的烛泪悄然漫过灯芯,本就微弱的火光霎时一暗。李持盈欺身过去,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你就是生气了!”

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他索性放下手中的劣质军刀,答非所问地汇报起今天下午李泽如何吃喝拉撒,李九才将梳洗过,额头鬓角尚有未干的水渍,细碎而不听话的头发因此粘在了两腮和前额上,看上去傻乎乎又水亮亮。她不耐烦听他的流水账,干脆爬到他的膝盖上,两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是不是因为那日洪方彦问我是不是你的女人,我没有回答,所以你生气了?”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倘或她不问,他是不是要一直憋在肚子里,憋到死?李姑娘索性给他个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你也不行。”

他听得一愣,下意识扶住她的腰:“我以为你后悔了。”

果然是因为这个!李某人还没来得及得意,忽然面上一红,眼睛飞快地向下一扫时已午夜,两个人都只穿着睡觉的亵衣,她又骑坐在他身上,但凡有点什么反应,想不注意到都难。

“我、我哪有后悔?”她顶着一张大红脸,语速飞快,“你生得这么好,旁人未必不觉得是我占了你便宜,我为什么要后悔?”

“是吗?”他回忆起那时她的反应,喉结一动,故意轻轻顶了她两下,李九噫的一声,慌里慌张抱紧了他的脖子,一握细腰活鱼般在他掌中扭了扭。

“那你证明给我看。”

夜深人静,四面漆黑,李持盈衣衫半敞,卧在床上被他强行分开双腿:“今次可没有药,怎么还是出了水?”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她捂着脸,两只耳朵嫣红如滴血,“屋里还有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