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拨来服侍她的丫头明显不是个好惹的,小脸一拉,捋起袖子就要冲出去与人对骂,李持盈忙不迭将她止住:“管人家说什么,先去传饭要紧!”

她这里都快饿死了,被人阴阳几句算什么事?

小丫头子嗔目结舌,想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主子姑娘,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跺跺脚,嘀嘀咕咕着自去了。容贤好色在当地不是秘密,人都知道容大人爱美人,未净身前的青梅竹马、相好的窑姐儿粉头,凡样貌不俗者都教他搜罗到这私宅里来,甚至有专程从扬州、姑苏采买绝色女子孝敬他,好求他办事的,至于这人是不是喜新厌旧,有没有什么凌虐女人的怪癖,谁关心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尤其生逢乱世,比起外头有上顿没下顿、爹妈卖完丈夫卖的日子,跟着个太监起码衣食无忧,也就是名声难听一些然世人惯爱怜惜弱小,尤其模样美丽的弱小,日后提起来顶多叹一句‘生不逢时,红颜薄命’。

瑶娘原是本地花楼的当红阿姑,生得一副好人才,自小得鸨母重金培养,开苞后不过接了三五年客便遇上了出门猎艳的容贤,被重金买下,收藏在这院中。到底相与了两年,她岂会不知那人招摇好色的本性?今儿早起还说,府里快半年没进新人了,瞧瞧,这不就来了!

李持盈没打算和太监后院的女人起冲突,她主要还是想从他嘴里套出当前的局势、凤孙的动向,如果有可能,顺道再离间一把江浙水师与北京朝廷,故瑶娘摇着扇子扭着细腰闯进来时李姑娘颇有些措手不及,不是,这地儿的女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饿了三四日,怕猛地吃坏了,厨房只敢给她弄些清粥小菜,一看那桌上的小米粥、萝卜干儿瑶娘就笑了,再一看本人,掩嘴奇道:“不是说嫁过人,怎么竟是个雏儿?”

李九吃了一惊,她是孙悟空吗?这也能瞧出来??

生怕被识破身份,白惹怀疑,李持盈迅速编出一套前脚成亲后脚守寡的苦命小寡妇剧本,边喝粥边嘤嘤:“实在是妾福薄……”

她倒是想努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怎奈身体脱水严重,着实是挤不出来。

瑶娘见状,冷笑一声:“先别忙,既到了这儿,有的是你哭自己福薄的时候。”

说完一甩手帕,径自走了。

晚上容贤回家,一盏盏灯笼亮起来,李持盈方注意到这座宅院内外所用皆是玻璃灯笼,怪道人说县官不如现管,区区一个地方参赞太监,比京里不少员外郎过得都奢侈。两个侍候的小丫头紧张万分,隔五分钟便出去张望一番,然而直到晚饭用完容贤也没有过来。

他不急着来找她,她也便安之若素,该干嘛就干嘛等她洗完澡,换好衣服,正在那里晾头发时,容大人终于迤迤然现了身。

白天没顾得上仔细端详他的长相,这会儿才发觉这个人身量十分高挑,蜂腰猿背、鹤势螂行,粗略估计一下,只怕比白休怨还要高出半个头。李九不由得紧张起来,卡在这个点出现,这厮没安好心。

“怕了?”他的五官算不上精致,别说和白君、严璋相提并论,比江寄水都差了很远,瑞凤眼、驼峰鼻,满脸写着‘我不是好人’的长相。李姑娘作势起身,他摆摆手,无比自然地解开了外衣,两个丫鬟红着脸退去外头。

“说说吧,娘子打哪里来啊?凤阳庙小,只怕容不下太大一尊佛。”

说话间左手一抬,一把镶金嵌宝的小手枪被抛到桌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敢说实话,中官敢听么?”

容贤唔了一声,心道果真是个美人,梳洗干净后容色也艳了三分:“都到这儿了,还叫‘中官’呢?”

话毕伸出手去握她的头发,被不轻不重躲了一下,容贤也不恼,手上加了三分力,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别和我犟,你知道没好处。”

李持盈这会子意识到从前持晖和白君都对她手下留情了,这太监居然他妈的会武功!!!以她的身体素质,从个把莽夫手里自保绝对不成问题,偏偏先是饿伤了身体,又踢到这么一块铁板,还被缴了武器,她的头皮一麻,头发好悬没竖起来。

“……大人不是好奇我从哪里来?”

这就怕了。容贤得意非凡,手指不住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和耳垂:“那个不急,娘子愿意说,我什么时候不能听呢?”

“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说过白衣教?”她强忍恶寒,故意眨巴了两下眼睛,“就算不认得我这个无名小卒,也该认得这枪上的记号。”

李九握紧了褥子下的一把剪刀,因为是专供后宅女眷们做女红用的,刀刃长不足半寸,就是扎进喉管也扎不死人,想是这人糟蹋的女孩儿多了,保不齐有人不肯受辱,抹脖子自尽,白天她在屋里翻找半天也只找到这么一把勉强凑活用的东西。

不等容贤答话,门外忽然传来女孩儿们的吵嚷声,白日替她传饭的丫头几乎气哭了,倒是瑶娘的丫鬟大获全胜,得意洋洋道:“大人,大人,我们姑娘中暑了!求您过去看一眼吧!”

第0章 焉得虎子

内宅常见的争宠手段,瑶娘也使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往常容贤没那么容易服软,今儿不知怎么,都不必派第二回人,他竟自己从新姑娘处离开了。

到嘴的肥肉飞走,想也知道心情不会太好,容大人十岁不到净的身,因为身材干瘦没少受欺负,硬是靠着嘴乖讨巧一路抱上干爹张剑星的大腿,当年干爹跟着王爷爷来南直隶公干,心一软,顺道把他也带上了。换个身份,今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得把那小娘皮办了,偏偏是白衣教……谁不知道沾上那三个字就是死?

朝廷虽然乱成了一锅粥,可虎死威犹在,再说没了朝廷,他们这些阉人算个屁!他想起她话里话外的暗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使个家人出门一趟:“去你张大人府上说一声,就说我新得了两斤好茶,明儿一早给他老人家送去。”

吴子华……自打先帝没了,这小吴将军就彻底没了音讯,一说是战前被派去了倭国,容贤在书房来回转着圈,倭人肯定是不会杀他的,杀他有什么好处呢?大明现在乱着,他们才能趁机扑腾两下,真把吴子华杀了,再来一次灭国之战?那小娘皮让他散布谣言,说法军得了吴子华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不管实情如何,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是从真定手中接下的国祚,于情于理必须对先帝恭敬有加,最好把她捧到神坛上以示自己得位正当,大娘娘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就剩小吴将军一根独苗,许太后、姜首辅好意思继续装死?法兰西第一第二舰队陆续登陆,应天那边差点没急疯了,一旬派了七次人,恨不能教他把底裤都献出来支应军需,然而凤阳不比扬州和姑苏,拢共四个纺织厂,他又不是大罗神仙,哪里能吹口气就变出钱粮布帛来!

一夜合不上眼,次日天刚破晓容贤就命人收拾出两包上等茶叶,直奔张府而去。

天公不作美,接连几天阵雨不断,容大人似是将她忘了,再不曾踏足李九暂住的这间小院名为小院,其实就是左右三间屋子,她想他也没豪奢到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独享一个院落。之前那位瑶娘就住在她后边,据说脾气很坏,最爱搓磨新人,只因那日将容贤从她房里生生拽走,自以为压了她一头,天好时必要过来露个脸,好好地耀武扬威一番。几日下来李持盈咂摸出了门道,心知她就是寂寞无聊,也不下逐客令,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她嘴里套话。

“这么说,襄阳有人打着凤孙的旗号起兵了?”

华仙与朱颜的名声被抹黑成那样,百姓还肯买凤孙的账,实是北京朝廷执政能力太扶不上墙,是不是真龙天子大家或许不清楚,但天灾频频、物价飞涨、洋巴子入侵皇帝却无所作为他们总是知情的。汉人有种天生的憨厚和天真:圣上是不会做坏事的,圣上如不贤明,定是被奸臣蒙蔽了双眼,杀了那起子奸臣就好了,倘若杀了奸臣天下还不太平,说明现在这个圣上不是天命所归,换一个真的圣上就好了。

“谁知道呢,真真假假的把戏多了,我看是讹传也未可知。”瑶娘吐了口瓜子皮,见她若有所思,忍不住出言讥讽道,“难不成你也指着凤孙涤清天下,好救你出苦海?我劝你省省吧,趁早死了这条心,那短命鬼心眼黑的很,凡他得过手的女人,死了也不会放出去另嫁。”

夏衣轻薄,偶尔动作大了,她能隐约看到她颈后、手臂上的青紫色瘀伤。李持盈道:“你就没想过跑?”

瑶娘又是一声急促的冷笑,偏头把瓜子皮儿吐了,伸手将裙子往上一拉:“我踩着一双小脚,能跑到哪里去?”

不看不知道,细腻洁白的小腿上藤蔓般遍布伤痕,且越往上越多,甚至还有陈年的火燎伤和烫伤。瑶姐儿难得不好意思,刷的将裙子放下,故作洒脱道:“太监么,玩儿得比他花的还有呢,往后你就知道了。”

说罢看了一眼窗外,瓜子也不吃了,半晌,下了很大决心般压低嗓子:“听说昨儿有人送了个绝色给他,大约这两日就会进府了。”

李九哦了一声:“你的消息倒灵通。”

她白她一眼:“都跟你似的空长个子不长脑子,在这府里早被人吃了。”

如瑶娘所料,这位传说中的新娘子于次日傍晚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容府,容贤怕又出岔子,硬是拨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过去侍候,也不许人去瞧。瑶娘知道了,气得脸红鼻子歪,回到自个儿屋里不住摔东西骂人:“什么骚模样,见也不给见,难道怕我看了发疯,拿刀出来把她杀了不成?!”

绝顶美人之间总是气场难合,在李持盈看来瑶娘已经称得上极美,容府的其他姑娘亦无一逊色,因此她不好奇这位新来的‘绝色’到底样貌如何,只是莫名有股罪恶感涌上心头,乱世之中,又一个苦命女儿被推进了狼窝。

谁知她不去找人,人家来找她,进门就觉得这位娘子身材未免太高大了一些,待那人走近,凤眼修眉、唇若施朱,‘不恨我不见貂蝉,恨貂蝉不见我’,她结巴着迅速将两个婢女支出去,白休怨睫羽微垂,定定看着她:“……我是不是不该来?早该知道凭你的相貌才华,去哪里混不到一口饭吃。”

以他如今的体魄,再扮作女子其实已经有些勉强,奈何相貌实在美得太过分,便是不肯开口说话也绝不会有人怀疑这样一个……一个绝色美人会是男儿身。她想起他说自己从小由女人教养长大,小时候还曾扮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女孩子,因故垂眼看人时的神态、走路行动的步调甚至站立坐卧的姿态无不透着股雌雄莫辨的气韵。分明、分明她很清楚他是谁,某一瞬间还是像个被海妖之歌迷惑了心智的水手,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眼神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没、我没……”她身陷于此,冷不丁见到他自然无限欢喜,只是这欢喜中还掺杂着些许歉疚、些许惊愕、慌乱和担忧,一眨眼的工夫眼圈儿就红了,她扑到他怀里,“你比我好看那么多,要混饭自然也是你碗里的更香。”

第040章 问檀郎

这是哪门子的傻话?白君低笑一声,满腹邪气立时冰消雪融。他费了许多工夫才追查到那几艘乌篷船的下落,风餐露宿赶至凤阳,又疑心她被掳进了太监私宅,受了许多委屈折辱,不免焦心如焚,怎料再见面时李九面色红润,绸子上衣、素缎马面,头上虽无点翠、珠玉,零星也戴着几朵绢花,与他想象中惨遭胁迫、饱受欺凌的模样相去甚远。那一霎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顶,他忍不住想,至少也该被缚着双手吧,再不然也当苍白消瘦几分,才不枉他为她胆裂魂飞,着了魔般星夜兼程、机心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