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的眼神透着古怪,白休怨将她挡在身后,憨憨笑道:“还小呢,只取了个小名浑叫着。”
她倒是想过给小郎取名,只是拟了几个都不满意,末了仍宝宝、宝哥儿的喊。小婴儿一天一个样,等他开始学说话,再没个名字就不像样了。等人走了李持盈忽然道:“要不就叫泽吧?字润之。”
这名字的主人想必还未出生,她虽然不太相信命运、气运之说,却想留个好意头给他,沾一沾伟人的福气,无缘建功立业也无妨,平安到老就好。
第04章 问名
一男一女再加上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出门在外自然是夫妇相称最方便,故白休怨想也没想,脱口道:“白泽?”
她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小小瞪了他一下:“李泽!”
原本该叫朱泽的,偏生这个节骨眼上,莫名其妙冠个国姓实在太过打眼,只好暂时从她的姓,将来大了再改回来想必也不碍事。白君原也没打算跟她争这个,笑了一声就罢了,倒是李姑娘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同我说过你叫什么呢,总不是真的姓白名娘子吧?”
果真如此,替他起名之人的品味也太独特了。
客栈简陋,上好的厢房左不过巴掌大,少年起身煮茶,刻意没有看她:“我叫休怨。”
息止为休,仇恚为怨,是哪两个字并不难猜。她想他大约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思索半晌:“我记得之前在妓馆里,有人唤你作‘玉倌’。”
他正欲纠正她不是‘玉倌’,而是‘鱼倌’,又觉得玉倌其名也不赖,尤其从她嘴里吐出来,璁瑢叮当,脆如玉响。李九半天没听见人答话,鬼鬼祟祟地抬起头,往那个方向偷瞄了一眼。
她一直知道白休怨长得漂亮,京城那样繁华的地界,近十年来她见过的诸多少年中只有严璋或可与之媲美(哪怕再偏心持晖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严璋是士子的清,如冰如雪;他是浪人的艳,似胭似脂。只因这人不爱笑,加上眉眼长开了一些,不似小时候妖气冲天,方不至于再被误会成女孩儿。
虽然气质不太相符,在她心里他是当得起这个玉字的。
某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欲盖弥彰似的清了清嗓子:“随你怎么叫。”
李持盈:“……”
她就不该提这个,好端端的,气氛又尴尬起来。借照看小郎的名义,李姑娘匆忙结束了谈话,绕去次间煮牛乳说是次间,其实也就相隔一扇屏风,透过粗制绢纱隐约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之前她问他为什么对她好,再之前他说‘找他借种还不如找我’,李九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多少能感觉到他待她的不同。
轻轻松松捧出一匣金条,十几岁就当街割喉锦衣卫百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想也知道他并非无名之辈。这样的人甘心跟在她一个落难乡君身边,帮她杀人做饭看孩子,原因仅是‘不愿你脏了手’,‘因为我想对你好’……免费的方是最贵的,如果他开口向她索要高官厚爵、金银财宝她反而不会这样为难。
离开北京的日子里李持盈很少想起江寄水,诚然她是很喜欢他的,只是这喜欢更类锦上添花:无忧无虑的时候有他很好,天翻地覆时她顾不上他。不论在北京还是洛阳,她没有动念要去找他。
她害怕给这段本来美好的回忆画上一个无比难堪的句号。
“……李九,李九?”天色还早,午睡了没一会儿小哥儿就醒了,自打那日病了一场,小宝宝越发犯懒爱娇,稍不顺心就哼哼唧唧地哭,想是没什么力气,以前他闹脾气都是扯着嗓门使劲儿哭喊,冷不丁换了种哭法,李持盈不免难受心疼。今日不知怎么,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哄孩子,白君不得不走进去问说:“他是不是饿了?”
她啊了一声,慌手忙脚地将装着牛奶的铜壶提下来,不仔细烫伤了手,又是嘶的一声。少年心道果然还是个笨瓜,一面从荷包里取药一面拉过她的手:“你方才在想什么?”
想得那么出神。
他的神情太过坦荡,教她觉得自己那点害怕和防备根本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就是高义不行吗?江湖侠客见不得弱女子落难、无辜人蒙冤,于是顺手帮她一把,有什么不可以?
“没、没想什么,”不知不觉间耳根子红了,脸也热起来,她眼神闪躲,“……在想去了山东怎么说服伯父。”
白休怨懒得戳穿她,只道:“还痛吗?我去买块冰来给你握着。”
“先把牛奶倒出来吧,加点点糖,凉一会子就能给他喝了。”
李泽闹了一会儿,见无人理他,自己没意思起来,躺在炕上掰脚丫玩。他继承了朱颜的眼睛和发质,一头乱蓬蓬的小卷毛裹在襁褓里,像只炸毛的小狮子或小花猫。因看见白休怨过来了,登时脚丫子也不好玩了,啊啊叫着要他抱。
白君和他熟得很,见状哄他说:“吃完奶再抱。”
人长的漂亮就是讨喜,李泽竟没生气,还笑的喷出几滴口水:“阿巴,阿巴!”
第0章 风起作作
“……”
“……”
没人这样教过他,李持盈没有,白休怨更没有,不知他从哪里学了来许是看病时大夫随口逗了他两句。小儿开始学舌差不多就是他现在这个年纪,亲生爹娘都不在身边,李持盈最多教他喊姨姨、阿姨,倒从未试图令他呼唤父母,南方人称母亲为‘妈妈’,父亲为‘爸爸’,而那个给他看诊的医生恰好出身湖南。
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立刻错开眼神,本来没什么,她满脸写着‘不是我’,连他也不自在起来,调好牛乳便出门买冰。
入夏后白天变长,街上的行人却不见增多,城中大户人家、官绅家眷能走的早走了,或北上投靠亲友,或西去躲避战乱,这里地处卫河与繁水的交界处,除了火车站,水匪们还霸占着数个码头,时不时进城一番劫掠,听说连本府通判的小舅子都给他们杀了,各部衙门自然形同虚设。到下午热气上来,街面上拢共剩了几个小吃摊、三五间杂货铺,花子懒汉们百无聊赖,不时有光着脚的小孩儿一行叫卖报纸一行跑过长街。
特殊时期,当然是买不到当日的新鲜报纸的,最好也是四五日前,他买了冰,又去成药铺补了些药丸药粉,一回头,但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少年立在街口大放厥词:“……我看凤孙能赢!他既然敢出来,心里肯定有盘算,这仗三五年内必能了结的!”
年轻伙计们打着算盘嘲笑他:“他是会刮风还是会下雨啊?瞧把你能的,若是真龙天子,当初怎么没坐上龙椅呢?”
老百姓别的不知道,藩王之富总有所耳闻,他们平素无权,却有世代积攒的家底,故能招兵买马,一朝撕破了脸,与朝廷分庭抗礼。凤孙的身份再高,毕竟不能当饭吃,一个爵位都没有、寸功未建的黄毛小儿,拿什么服众啊?后半句话不好当着人说出口,那小凤孙打小养在京城,十几年来从未出过京,忽喇巴冒出这么个人来,是不是本尊且不好说。
白君听闻凤孙两个字,眉心一突,快步走过去买了份报纸,仍是《关中日报》,扉页上特大加粗印着标题,说朱持晖近日在襄阳城中现了身……薄薄一页纸张顿时变得有些烫手,先不管他死没死,就是侥幸逃出生天,为什么会去襄阳?一如李持盈所料,眼下各路藩王正积极巩固地盘,别的不说,火器厂、造船厂与铁矿、盐矿必须尽可能多的掌握在自己手中,个别封地相邻的只怕已经交了火,这当口冒出来,不是成了现成的靶子么?
他花了不到一秒作出定论,想是假的。
但李九不会在乎,明知是假的她也一定会去一探虚实。
手指摸索到方才药铺老板找回的几个铜钱,白君认真思忖,要杀吗?眼前的报童约莫十二三岁,脸上一片懵懂,因为做成了一单生意,眉梢眼角还有些得色;铺中几个懒洋洋的伙计最年长者也不过二十上下,个头不高,体格也属寻常,从步伐判断这几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快的话只需一霎那的功夫,他记得这后头有条小巷,人一闪进去便可以消失不见
“小哥打哪里来?吃过饭了不曾?厨下还有些中午剩的面条,不嫌弃的话何不进来吃一碗?看你面善,算你便宜点。”
他低头一笑,似乎正准备答应着跨进店门,忽然脚步一顿,等一等,为什么他要阻止她去找朱持晖?就算杀光眼前这几个人,难道还能叫全大名、全山东的人不许卖报纸?
她几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朱持晖,为什么他会认为,一旦李九回到弟弟身边就不再需要他了呢?
回到客栈时三点将过,大厅里静悄悄的,连一向热闹吵嚷的厨房也没了声息,仅有的几只瘦鸡仔鸭都挤在竹笼子里,蔫头搭脑地闭目小憩。他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手没碰到房门便知情况不对,有人来过,还不止一个。待冲进房内,只见里头一片空荡,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正照着她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根发丝。
她不在……
是因为看见了报纸,所以马不停蹄赶去襄阳了?白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这个堪称荒诞的念头硬是从他大脑里钻了出来,且久久挥散不去。
“……不对。”他强迫自己恢复冷静,四处检查搜索,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唯独屏风上新添了一道指甲刮痕。白休怨低头去看,恰在这时床下隐隐传出一声婴儿的哼哼声。
李泽的襁褓被仓促推到了最里面,一头小卷毛因此沾上了不少灰尘,他听到熟人的声音,心下委屈,偏偏身体沉重,怎么都睁不开眼,竭尽全力才勉强发出两声微弱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