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嚼皇上的舌头就抓下大狱,颇有点当年东厂势大时的威风,闹得附近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洋人也不肯在那里多呆了”
车马离京时北京正当杏花开遍,江元时怕有闪失,亲自北上接他南归,一路上因见十二郎若有所失,面露惘色,忍不住笑说:“什么好人,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他同李家姑娘有来往一事瞒不住家里人,倘或朱持晖继位,娶他姐姐做江家妇属实是皆大欢喜,甚至可以说是江家高攀。谁想局面成了如今这样子,别说李乡君,凤孙都生死未卜,名声一落千丈,寄水若还对她恋恋不舍,不免叫他为难。
“你实在喜欢,回头给你寻个差不多的收在房里,这总行了?”
十二郎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是我不懂事,叫大哥操心了。”
中秋节前华仙公主派人替她告假,却没说去了哪里,一晃几个月过去,仍是半点消息也无。他耐不住性子找凤孙旁敲侧击,朱持晖本来待他敌意颇浓,闻言讥笑道:“乡君的行踪与你何干?这是你能过问的事吗?”
眨眼间变故陡生,物是人非。
第02章 按剑
江元时没什么悲春伤秋的心情,他此番进京不单是为了幼弟,也因为江南战乱,中央摆明了腾不开手、有心无力,不得已之下敕令各地方‘集结团练,自行抗敌’。封疆大吏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供给军需的压力暗暗转移到当地乡绅、豪商头上,美其名曰‘善捐’。其中固然有几个真心救国的官员志士,更多的却是想趁朝廷还没倒台,能榨一点是一点。
要不是大明帝国余威犹在,天下百姓还肯认朱氏为主,揭竿而起的岂止各地藩王?
“大哥的意思是?”
生在大明长在大明,江元时的心中多少还有些家国情怀留存,奈何他不是慈善家,这份家业是爹爹带着他走南闯北闯出来的,怎么甘心拱手孝敬给那帮贪官蠢蠡?布政使、按察使们隔三差五就来江府‘小坐’、‘吃茶’,他索性离开浙江,躲个清静。
“大娘娘一死,她的嫡系全成了没娘的孩子,再有本事也逃不过赋闲贬谪的命运,我看台州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不如趁早将女眷转移到内陆去。前儿你娘还说呢,你也到年纪了,改日给你说一个温柔娴雅的好妻子,一家人才叫团团圆圆。”说罢顿了顿,似是在向他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这时节外国也未必太平,想那法兰西王后好容易诞下麟儿,正打算扶植幼子登基,自己做王太后,扭头就被娘家软禁在凡尔赛宫。现在法国境内风向渐渐倒向了英吉利那边,说是要迎拿破仑之侄进巴黎。”
孩子一出生拿破仑二世就恰到好处地‘溘然病逝’,据说下葬时尸身都已经腐烂流脓,长了眼睛的自然能瞧出来此事有疑,有传言说小王子是王后与先王堂弟所生,也有人说王子其实是罗马使臣的儿子。
江寄水沉默了一会儿,心知话虽委婉,大哥不是在同他商量什么,而是通知他江氏家主的决定。十二郎很快摆正身份,话家常般恭谦轻快道:“正好,我在北边呆了这么多年,心里每常记挂母亲和哥哥们,只恨天长水远,不得相见。”
当家做主惯了的人身上总有股说一不二的锐气,他在北边独大久了,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全然压他不住,江元时原本担心弟弟会犯轴,一时半会儿低不下头去,见此情形除了放松欣慰,胸中竟悄悄生出一点不可察觉的怅然,几年不见,最小的十二郎也长大了。
“好,”他笑起来,“咱们只管静待时机,看这乱世究竟能炼出几位真英雄。”
时值天下离乱,贼匪横行,不少州县彻底失去了对铁道的掌控力,大批难民和流民涌进火车站,李持盈与白休怨选了个靠墙角的位置,头碰着头翻看四日前的《关中日报》。
怕人辨认出她的身份,白君将声音压的低低的:“炼蛊?”
李九倒不担心隔墙有耳,一手哄着孩子一手点着报纸轻声与他分析道:“朝廷未散,这个节骨眼上赶着称帝只会导致山头林立大家都是太祖的儿孙,你能称帝,我难道不能?为了争夺有限的兵源和物资,接下来必是互相吞并,直至决出最大的几股势力,彼此牵制、互相角力,偏偏谁也吞不下谁,好比南疆巫师炼蛊。”
哪怕有外敌当前,迫使那些王爷们暂时达成同盟,最终也免不了一场厮杀,封建帝制时代皇帝的位置足以令人成疯成魔,踮踮脚就能够到,谁忍得住不伸出手去呢?故有些事不必争先,羽翼未丰之前崭露头角未必是好事,所谓‘广积粮、缓称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报纸翻过一页,他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怡王的死讯见报了。”
褫夺尊位,宗室除名,连她母族夫族一并受到牵连,其中固然有震慑诸王、以正天威的意思,对一个大婚不久且是近支帝裔的郡君来说,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过。
前有华仙枭首,后有朱颜谋逆,看得出来许太后和姜首辅十分忌惮华仙一系,更重要的是……李持盈盯着那寥寥几行字,不自觉咬紧了牙关,报纸上没有写明朱颜的死因如果是走正常流程菜市斩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如果如公主一般尸身完好,她相信姜立桐不会介意再倒逼一次凤孙派的残余势力,但是没有,这说明朱颜的死因不同寻常。
成王败寇,古今通理,一个貌美且年轻的阶下囚,会遭遇什么简直不能细想。
他伸手将这一页合过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去山东。”
这样的虎狼之世,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绝无可能左右时局,李九不是不知道宗族的力量不好借,尤其李家这样聚族而居的大姓,除了乡君的空头爵位和这身皮囊,她如今可说是一无所有……怎奈她不甘心,不甘心呐!难道家破人亡之仇、贬身为贼之恨就这样轻飘飘地放它过去?怀中小儿未满周岁就没了母亲,李沅与李持风身陷诏狱,持晖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作俑者却好端端地安卧在高床软枕上!仓皇逃命之际李姑娘且要掀起三尺浪,何况如今?
如今她身边有一把世人莫能比拟的宝刀。
敌人看她不起,天下看她不起,因她只是依附华仙和持晖生存的一只蝼蚁,姜首辅和许太后也许从没将她看进眼里过,但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会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
第0章 不分明
白休怨听出了她的决意,却没笑她异想天开,也不觉得这话有多大逆不道。久居云端的权贵不会在意蚁鼠辈的愤怒,也许他们注意到了,但是不以为意、不屑一顾,白君想起从前死在他刀下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不论身份高低,最后总是一张绝望扭曲的脸孔,师父说生死面前,人人都一样。
他自问没有经历过痛失亲人的苦楚师父去世前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了,除了一点寂寞、一点难过,他心里未尝不替她松了口气。非要说的话……他在记忆里翻翻捡捡,唯一一次他真正感到害怕是六岁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师父发觉了追踪的官兵,将他暂时藏在农家储水的太平缸里,她说:“要是天亮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走。”
秋初多雨,那缸并不是完全干燥的,最底下存了一层薄薄的积水,浸湿了他的整个鞋底。真冷啊,月光透过藤编盖子的空隙挥洒下来,像在衣服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他一边在心里默背心法和剑式一边哆哆嗦嗦的看着月亮高高升起,又缓缓落下,直到黎明时分,村里的雄鸡开始打鸣师父也没有回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如果师父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如果……她死了怎么办?
“……怎么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却没想好要做什么,经她这么一问,半道生生拐弯,改为摸了摸她的头发。李持盈浑身一僵,在他掌心似依恋似乖顺地蹭了蹭。
她还是有点怕他,白休怨不免好笑,他把自己交到她手上,承诺会供她驱使、受她处置,她却像只怯怯的小猫咪,生怕他哪天反了悔,又拔刀向她。
“没怎么,你头发乱了。”本想故意吓她一下,到了还是收回手,“背后还痛吗?”
伤口大半结了痂,痛倒不痛,就是痒。这话不好说给他听,李九轻咳两声:“早就没事了,哪里那么娇气。”
布裙荆钗,素面朝天,她不知道自己比先前瘦了好些,本就纤细的手上、脚上布满细碎的伤口,连发髻都是最简单朴素的那一款。白君回想起从前她穿金戴银的模样,不得不承认珠光宝气的金玉首饰最大程度上缓和了她眉宇间的那种疏离,哪怕她其实是个心热的人。
只有心热的傻子才会心心念念想着复仇。
等了三四日,好容易等到一列火车离开偃师,李持盈不敢熟睡,靠在少年身上睁眼到天明。她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前世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惨状字字如血刻凿在史书里,若是执意为这本就四分五裂的大明帝国再添一把柴,兴许就会重蹈从前的覆辙,她会成为汉民族、成为整个中华文明的罪人。
可她现在顾不了那许多了,难道她乖乖龟缩在天涯一角,伪帝和朝廷就能内安暴乱、外抗强敌?那帮满脑子权术的饭桶连区区日本都摆不平!朝鲜、琉球蠢蠢欲动,松磨土司趁乱逃回了四川,北京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有时人不能不承认历史自有其惯性,哪怕有三代圣君变法强国,当一个王朝从内到外腐败透顶,积弊难返,贪官污吏、权宦外戚自然轮番粉墨登场听闻北京城中,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刘忠顺利重振了东厂,重法之下人人自危,不知是姜立桐刻意捧杀还是怎么样,老百姓、说书人公然尊称其为‘九千岁’。
名不正则言不顺,朱珪到底还是落入了与真定同样的困境里,不,比真定那时更糟,真定是板上钉钉的天家公主、皇族血脉,她却极有可能只是个野种。
谣言宜疏不宜堵,许太后没掌过权,又也许是关心则乱,她打中了她的七寸,强权镇压之下水越涤越浑,加上与姜首辅意见相左、君臣失和,事情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到五月孟春初夏,襄阳地区出现了第一个自称是‘凤孙’的人。
洛阳去青州的这段路不算太长,只因途中小郎病了一次,把她三魂吓没了七魄,加上铁路断续,不少地方铁轨受损、火车停运,闹得人心惶惶,一张车票有市无价、千金难求方耽搁了行程。不止朱家子孙,各地如今豪强林立,略有些本钱的山贼强盗就敢占山为王,谁能想到大名府这样名震一方的府城,唯一的火车站竟被一伙贼寇彻底掌控在手中?
“过两日有批货要出去,大家莫急,会有车的,且再耐心等上两日。”
强盗也要吃饭,要养活人马牲畜,免不了与外界生意往来,此时毕竟不再是从前小农经济,可自给自足,她只是好奇究竟什么货物,搞得这样神神秘秘。
“小娘子过后就知道了。”
赶着离开河南之人岂止成百上千?大户人家自有家丁护卫,坐马车、乘船都不妨事,中等人家出行首选却是火车,便宜快捷,省时省力。车站的中年妇人见他们生得漂亮,郎才女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刚成亲不久吧?孩子取名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