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跟她‘你猜’了,借着桌椅书架的遮挡,江寄水把玩着她的手指:“都有吧。”
他刚尝到甜头,有点空就想跟她呆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说说话也是好的。见无人注意这里,李持盈干脆放松身体,整个倚在他身上:“没有人告诉你,跟女孩子说话不可以这么诚实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捏捏她的手心:“那你是一般女孩子吗?”
寻常姑娘别说和他这样,对外男一向是唯恐避之不及,免得瓜田李下、落人口舌。也就学里稍微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是以有时他惊讶于她的大胆,有时又担心她会不会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李姑娘哼哼两声,算是笑纳了他的这句恭维。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哪怕知道朱颜在他这么大时已经经手过好几桩公务,京冀铁道的某一段数据据说就是郡主负责测算,可她还是提心吊胆、心绪不宁,是老母鸡心态作祟吗?还是因为他彻底挣离内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呢?
内心深处李持盈始终对朱持晖保持着警惕,一起玩了这么大,她无法否认也不想否认自己很喜欢他,与其他所有荣王华仙集团的成员一样,她盼着他好,盼他健康无忧,甚至隐隐期盼他登上高位。成王败寇,晖哥儿的身份血统摆在这里,如果输了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灵魂深处的某个部分又跳出来警醒她,封建皇权是种多么恐怖的东西。
严茵是怎么死的,李沅为什么跟华仙公主形同陌路,五年前被锦衣卫和吴子澜争夺的戏子因为什么上吊自尽,那个牙齿很白的西藏巫师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与百姓、奴婢们相比,她不可谓不是投了一个极好的胎,吃穿不愁、出身高贵,行动坐卧都有一大帮子人侍候,但在真正的金字塔顶端面前,她和其他所有百姓没有丁点分别。
君君臣臣,古今通理。
十月初九日,原驻法大臣崔麒辞官致仕,万岁再三挽留未果,破格加衔,允许他以礼部尚书的品级还乡养老。次日荣王上书,自陈说愿使法国,为君分忧。
一石激起千层浪,虽说差不多的人都隐隐约约猜到了,但猜到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是另一回事。我朝自设立驻外大臣这个职衔以来从未有过亲王担任的先例,那可不是随便晃悠一两个月就风光还朝的闲差,驻外使臣的任期是五年,接了圣旨便要在大洋彼岸一呆五年!
内阁首辅率先表示不可,大明并不是没人了,怎么能教堂堂亲王屈尊与洋人周旋?再说我朝祖训:藩王无诏不得离京,陛下登基不久,唯二的弟弟就远赴法兰西,岂不是让天下人嚼舌头,说陛下容不得人嘛。
“他是真没把万岁放在眼里,什么疯话都敢说。”大朝会不比小朝会,有点什么动静就传得满城皆知,朱二爷坐在外书房听来人回话,脸上缓缓凝出一个冷笑,“该不是记岔了年号,还以为是先帝那会儿吧?先帝对他们倒个顶个的优容,不拘怎么被骂都乖乖挨着。”
回话的人摸不清他的态度,只好垂头喏喏:“听说闹得极僵,这会子还未下朝。”
早在九月末宫里就漏出消息,说皇上为了法国使臣的事儿吃不下睡不香,似乎有心让荣王暂代此职。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种级别的消息若无真定默许,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传进荣王府?她既有此心,不如舅舅主动上疏,占据主动总比完全被动要好。
那日舅舅进宫面圣,回来就一头钻进书房,次日早上顶着两个斗大的黑眼圈道:“她既然信我,我就‘舍身为国’一回。”
当年俄国沙皇保罗一世惨遭暗杀,因为驻俄大臣李芳春的自大轻敌,正与西欧诸国开战的大明险些被卷进另一场战争,而就在这样的国难关头,李芳春竟然畏罪潜逃,丢下他的属官随从一个人逃回了境内,致使无数机密外泄。真定信不过他们,信不过任何一个非国姓的‘臣子’,因为人皆有私,真到了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不一致的时候,她不敢赌那个万一。
相处的时候不多,但说实话两人小时候关系不佳,她仗着爹爹宠爱欺侮过他的母亲和妹妹,还曾故意将他推下深水,至今荣王都没能学会游泳。可他毕竟姓朱,当了那么多年混吃等死的废物点心,心底竟还封存着一点为国为民的雄心身为大明亲王,受万民供养,他不能在帝国需要他的时候因为一己私怨选择做缩头乌龟。
“你喜欢这个?”小皇子落水的消息惊动了整座紫禁城,很快先帝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把他从北海捞上来,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送进乾清宫。爹爹一日夜没有合眼了,见他一直盯着屋里的自鸣钟看,边笑边顺手拿下来塞到他怀里,“这个是工部仿造的,不如洋人原样的精细,你喜欢,朕让人取一个来给你玩儿。”
他记起母亲和妹妹的叮嘱,硬忍了眼泪,不敢同他告状说我不是自己失脚跌下去,是福成大娘娘把我推下去的。
“娘说……”小男孩吸吸鼻子,“妃母不让我玩儿这个,说这叫‘玩物丧志’。”
皇帝愣了一下,搁下笔拍拍他的肩膀:“这上头可以不听你妃母的话,朕小时候也爱鼓捣这些东西,朕不光看,还会拆呢,拆开再装上,可有意思了。”
他抬起头,迎上爹爹逆光的脸:“不必心疼,这东西宫里多得是。拆全了你再拿来给朕看,咱们一道装,好不好啊?”
第006章 错起头
不论如何,荣王主动请缨强过皇上硬邦邦地直接下令,这上头阁臣们的反驳站不住脚,他是弟弟也是臣子,谁还能拦着他为国尽忠不成?真定对几个弟妹都称不上亲热宽厚,尤其荣王憨直,相比好胜精明的华仙更不容易让人看在眼里,她做好了与他磋商谈判的准备,没想到人家热血上头,直接一口答应下来,倒叫她后头的话说不出口了。
年前宫中传出谕旨,晋封长泰郡主朱颜为怡郡王,算是做姑母的给侄女添妆。
亲王出使别国实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多少双眼睛盯在这上头,怡王大婚自然成了京中盛事。本来郡王就比郡主高半格,万岁又特意下旨,将婚礼规制再往上抬半格,几乎达到了公主出降的水平,这样一来仪宾的‘嫁妆’就有点不太够看,那家家主也是个奇人,干脆从族里搜罗了好几个模样极清俊的庶出子弟,当作陪嫁丫头一并送至王府。
李持盈:“……”
“这有什么,”她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二爷冷眼偷瞄半天,还是忍不住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解释,“仪宾、驸马如果容貌上有所欠缺,多半会从家里带几个漂亮小厮过来,就如民间嫁娶时新妇们的陪嫁丫鬟。”
不过这家子吃相实在难看,送来的都是本族男丁,生怕朱颜的长子是与外姓男所生。
她继续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着舌头:“这、这么做是为了爵位?”
大明重嫡也重长,公主郡君们很少光明正大地养面首,就算生下别人的孩子也只会记在驸马、仪宾的名下,这样一来长子必然袭爵,但亲生与非亲生,差别还是很大的。她看着变声完毕、神不知鬼不觉又蹿高一截的晖哥儿,忽然觉得世界真是奇妙。
亲生的不姓李,不亲生的反倒姓李。
“看我干什么?”院子里人来人往,他往外让出几步,“有的是让你惊奇的事儿。”
“哦。”
这几个月两人的关系堪称微妙,她瞧出他生气了,但那火气被极力压抑着,仿佛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生气,只好寄望于心电感应,希望姐姐能主动哄他。而李持盈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已经决定好的事就不会轻易动摇,固然心里也不好受,面上只当不知道。
天气太冷,她在外面站了一站便借口躲回屋里,朱持晖气得牙根痒痒:“你就不问问是什么事,万一与江家有关呢?”
李乡君头也没回:“我又不姓江。”
“他们不止送人进王府,还千里迢迢从扬州买了几个瘦马给我。”
她终于顿住脚步,靴子因此被鹅卵石绊了一下,险些仰面摔下去。
朱持晖适时拽了她一把,他确实长高了,力气也明显大过她:“你如果不喜欢,我就把她们都退回去。”
话音极轻,落在耳朵里却如雷声阵阵,一瞬间李持盈产生了一股被人扯下遮羞布的巨大羞耻感,以致于她踉踉跄跄地迅速甩开他的手:“管、管我什么事!”
“人家送给你的,你要收就收,我有什么可喜欢不喜欢的!!”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贵族男子婚前睡几个姬妾是再正当不过的事,只要不弄出孩子,教未来妻子下不来台就是好男人。她是他的姐妹,可以看不惯,但不能也不必出手干预。
她的这副形容叫二爷心里一突。本来只是想怄她一怄,那两句话出口前压根没过脑子,他以为她最多笑话他两句,上次她说什么来着?对了,太早有女人长不高。可此时……朱持晖僵在原地,迟钝的大脑终于明白过来,李持盈听不得这样的事,什么太早睡女人长不高,都是借口。
她就是不喜欢他身边有别人,这一点上他们是一样的。
“你、你这么惊讶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江寄水身边就没有吗?他过年可就”
“你们俩傻站在外面做什么呢?”不知何时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小雪,朱颜见那两个傻子只顾说话,也不知道让人打伞,又好笑又无奈地提醒说,“回头冻病了可别赖我。”
李姑娘这才知觉到冷似的,缩了缩脖子、如梦初醒般抓着裙角迅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