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皇帝陛下召见他们,大约已经进北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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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镜宫内,真定屏退众人,独自对着一摞杂物默默出神,崔麒刚拖着病体递上了辞呈和述职报告,她心绪难宁,只好翻出先帝的遗物发呆静思。
爹爹临去前仍在不断反思总结,哪怕字迹已经潦草到除了她这个亲女儿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日记的日期依然坚持到他因病昏迷的前一天。对着这些东西就像对着爹爹,他苦口婆心地告诫她千万不要以为王朝的式微是从某一场重大战役、某一道政令下发开始的,帝国的气运很可能消弭于看似普通的每一天,处在这个位置上,她做出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都有可能左右这头庞然大物的命运和未来,因此考虑问题时须慎之又慎,谨而再谨。
“美利坚吗……”他们才独立了多少年,竟然也敢插手欧洲的家务事?拿破仑之子当真恶疾缠身?罗马教廷已经知道了吗?沙皇与西班牙王的态度如何?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女皇陛下挣扎良久,终于挽起袖子,在涂涂改改的李汇二字旁写下另一个名字。不知碰到了什么,但听咕咚一声,杂物堆里滚出一个半掌大的小圆玛瑙盒,盖子落地划开,露出里面早已干涸的鲜艳唇脂。
看着它恍若看到了十五岁的朱如梦,满脸通红、涕泪横流地冲着先帝大吼:“为什么?!你令我学了一肚子用兵之道,到了却要逼我回后宫绣花嫁人?!”
“我不服!你们把我嫁给谁我就拿刀捅死他,反正杀驸马不必偿命,不信就试试看!!”
“我不服!!!你对娘见死不救,还想把我也推进火坑里!!”
“万岁?”
“哦,盖子摔破了,有空找个工匠修一修吧。”
第004章 无寻处
崔麒出宫的消息很快传遍每一条大街小巷,瑟瑟秋风中端王烧得浑身潮红,裹着件大毛斗篷卧在病榻上养神:“外头都说,李汇这次是志在必得。”
王妃许氏服侍他用过药就退下了,她屋里养着小妞妞,轻易过不得病气。书房的丫头婆子们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收衣裳的收衣裳,擦地砖的擦地砖,熟练得仿佛做过几千几万次一般,秩序井然、声嗽不闻,短短一炷香功夫,屋内全没有了呕吐秽物的酸腐味,只余淡淡的草木清香。
“太医说王爷此时宜静养,”清客见他说话都费劲,唯恐再累出个好歹,忙道,“天色晚了,不如就此安置……”
端王一笑,险些又呛住:“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清客少年就投在他门下,两人也算相交十几年,闻言叹了口气:“王爷何必这样自苦?”
出生时太医们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先皇后访遍名医、求尽仙药,好不容易才将他的寿元堆到今日,奈何底子空虚,就是靠人参鹿茸吊着一条命罢了。他不过一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有时也在心里悄悄可怜他,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到头来又怎么样?
“……一想到她在龙椅上也坐得不踏实,我心里就高兴。”大约是这次病得太狠,若是以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端王只会吞回腹内,绝不会说出声来,更别提当着人说出声来,“她当年那样嚣张,总以为太子是她囊中之物,不知今日有没有后悔?”
先帝……爹爹有没有后悔?
这话再说就深了,清客不得不作了个揖:“王爷慎言。”
如果说大娘娘这个皇帝做得一塌糊涂、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没有太子的名分,又有‘镜宫酒热’的流言缠身,能在短短几年内稳定住局势实属不易。可要说她做得多好,英明神武、旷世明君,也大可不必。端王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望着帐子顶道:“她信不过李汇,我知道。”
为君者无不想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为臣者又何尝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心?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历朝历代、王侯将相,左不过是争权。李家人触犯过先帝的底线,朱如梦信不过他们。
清客背后汗湿了一片:“那依王爷的意思,万岁会挑谁顶上?”
“是啊,会挑谁?”端王又不肯说了,半晌,转了转眼珠,“外头是什么声音?”
一个婆子立在门外恭敬道:“回王爷,是妞妞。小妞妞知道爹爹病了,吵着要来看您呢。”
他立刻皱起眉头:“快抱走”
“嗲嗲!”帘子唰的掀开,一团影子踉踉跄跄地冲进来,跑得太急还差点跌一跤,清客眼疾手快,顺手扶了她一把。小丫头还不怎么会叫人,喊端王都是喊的嗲嗲,因为说话时口水乱喷,脖子上常年戴着一只小围兜:“嗲嗲,你兜兜了吗?”
爹爹,你好点了吗?
端王最不耐烦应付她,一迭声地喊人:“还不快抱出去!”
“不要!”王妃在外头焦急不过,生怕她惹怒端王,她倒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哭又闹地扒着床榻不肯走,“要嗲嗲!要嗲嗲!!”
很快奶姆进来告罪,把小郡主连拖带拽地带了回去,屋内霎时一静。清客想了想,还是斗胆多了一句嘴:“郡主这么小就一片孺慕深情,实在难得。”
“许氏如果真心疼她,一开始就不会放她进来。”他明白他的意思,嘴角一哂,仿佛在笑他天真,“可别小瞧后宅女子,不去科考经商,是因为要从你身上获取更大的利益。”
譬如先帝当年,谁也没想到皇位最后便宜了他,登基前后一连死了十个孩子,母后落了一胎,真定之母连丧两子,谁敢说自己无辜?
事涉内闱阴私,清客不敢再多话,倒是端王自顾自地竹筒倒豆子:“兄妹四个里先帝最心疼她,因为她连着没了两个哥哥,也因为敏惠皇贵妃出身微贱,又死得及时。我母后、后宫的妃母嫔母全都居心叵测,只有敏惠皇贵妃最好,最‘一心为公’。”
生怕这唯一的独苗苗也留不住,真定从小被先帝亲自抚养长大,贤良淑德那是一个字也没有学过的,他记得她掌掴庶母时的嘴脸,也记得她伸手推老六进北海的眼神。
那年荣王九岁,还没有封王,而她已经是福成大公主,人人尊称一句‘大娘娘’。
从车站回到公主府时已经过了八点,放在后世是十分正常的回家时间,落在此时就显得不那么合规矩,好在府里通了电灯,并不是漆黑一片,唯一一个有资格管她的人今天也不在,李持盈默默松了口气。
出门一趟不能不买伴手礼,朱颜的、晖哥儿的、同学和丫头们的,一份份取出来装好,终于坐下来拆头发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半晌惊觉,今天的闻笙馆实在安静得有点过分话痨朱持晖不在。有心想打听他做了什么,现在在哪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来找她,应该是生气了吧?
这样也好,姐弟之间还是要有分寸。胡闹之举可一不可再。
一觉睡到次日上学,马车上不见他,学校里也没有他,李持盈这才忙忙地唤人来问,原来昨天下午朱持晖就被派去了荣王府上,小厮长庚隔着车帘赔笑道:“这会子还没见出来,早上公主使人去学里告假,想是他们忙昏了头,忘记知会您一声。”
她被他说得有点脸热,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华仙公主给儿子请假,为什么要特意知会她?
“知道了。”车里李乡君清清嗓子,“你下去吧。”
“姑娘?”竹枝见她面色古怪,满以为她是担心二爷出事,温言安慰说,“白衣教剿了,西边的匪乱也平了,能出什么大乱子?就是有事也怪不到咱们二爷头上。”
我朝惯例及冠封王,朱持晖至今仍是白板一条,诚如竹枝所说,天大的乱子也担不到他的身上。公主派他去荣王府,想是存了锻炼他的意思,没有别的。
李持盈嗯了一声。她倒不是担心他倒霉,一个还没出仕参政的学生能犯多大的事?没有娶妻,私人作风问题也无从参起。但就是,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正在悄悄发生,如风过荷塘,无迹可寻。
第00章 亦悠悠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这几日朱持晖忙得不见人影,偶尔在学校碰见也只是匆匆一顾,来不及多说几句话。李姑娘有点别扭,同时又深知自己别扭得很没有道理,事情正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发展,做什么又矫情起来?
“也不必过分担心了,近来荣王常进宫去,却没听说什么不好的传言,想必不是坏事。”迈进十月后天气一点点冷下去,众人都陆陆续续换上了夹衣。静修室某偏僻一角,江寄水状似认真地给她讲题,因为坐得极近,稍一偏头她就能靠在他的肩膀上。
李持盈今天戴了一支蝴蝶发簪,说话时蝴蝶翅膀会随着吐息微微颤动,流光溢彩,几可乱真:“……你是在安慰我还是想套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