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见四下无人,主动揽下了替他整衣穿靴的活儿,一边压着嗓子悄悄道:“驸马爷确在酸枝巷安了外宅,里头除了那个女人,还住着两户仆婢和两个护院。”

说完一缩脖子,鹌鹑似的飞快退到门外跪好,等着爷发过这阵火再说。

前年起李沅就不大回公主府过夜了,用老妈妈们的话说李驸马这是‘失宠’了,虽说从前公主偶尔也会召幸年轻男子,谁不知道那都是当零嘴吃着玩儿的?再说了,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公主喜欢谁是谁的运道,不喜欢了也不能心生怨怼。

驸马现在这样就叫大不敬,被发现了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朱持晖的脸色微沉,但没有如长庚所料的那样勃然大怒,他淡淡嗯了一声,示意长庚先起来:“那个女人什么来历?”

二爷不担心爹会为爱昏头,好歹在娘身边呆了十几年,基本的分寸还是有的,他更担心有人蓄意挖坑给爹跳,就像当年那个姓严的,万一真的坑到了娘或他,后头的事就不好说了。

公主这几年的脾气,他这个亲儿子都吃不消。

长庚抬头瞄了他一眼,到底没敢站起来:“是个窑姐儿,今年二十二岁,去年三月驸马爷给她赎的身,之后就一直住在酸枝巷里。”

“这么说已经小一年了?”娘真的半点都没发觉?还是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是。”李沅虽然没被罢官,只是遭到了贬谪,这几年一直在部门边缘打转,再没摸到过实权,与华仙盛时的风光相比不可谓不惨淡落魄。长庚觉得这事很好理解,就是不得志后找女人求安慰呗。

“知道了。”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二爷令人把那四个丫头带上来。长者赐不可辞,还是肯定没法还回去的,勉强塞回去了必然还有新的来,一个不好传出麻烦的谣言就糟了,但要怎么使她们,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想是被主家冷落了好一阵,眼见小爷终于想起这茬,几位姑娘都卯足了劲儿打扮自己,相隔两三米朱持晖就能闻到那股子浓淡混杂的脂粉味。

宝华堂送来的丫头相貌差不到哪里去,乍一眼望去四个都唇红齿白,削肩窄腰,放到外面大小算个美人。只是华仙公主的审美更偏保守那一挂,虽然兼顾了艳丽大气这个类型,总的来说还是弱柳扶风、清扬婉约的传统士大夫口味,教朱持晖一见就扫兴,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时辰不早了,二爷看了眼自鸣钟,正要斥责她们举止轻浮、穿戴逾越,没有丁点奴婢的样子,忽见其中一人的眉眼颇有些神似某个人

只看下半张脸,李持盈和她表哥严璋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她的脸型不尖,整体线条偏圆润,只在下巴那里收了一下,衬得人三分凛然。而她的上半张脸完美承袭了李家人的长相,眉目含情,尤其是从下往上抬眼看人时,睫毛像两把小钩子,玉雕似的脸上无端多了几分妍丽媚态。

对上眼神的瞬间晖哥儿心尖颤了一颤,然后迅速回过神来。该死,他怎么会,又怎么能拿这种女人比李持盈?

第000章 江南事

车马离开后沉香方松了口气,见卧室里整整齐齐,没什么可收拾的,提着裙角回到茶房帮连翘清点器具。两人都是六七岁上被人牙子卖进来,签的亦都是死契,旁人还能有点别的想头,她们俩是早就歇了出去的心。

连翘比她生得略好,柳眉凤眼,对那四个新来的一向没有好脸色:“瞧那一身的骚劲儿吧。”

“好姑娘,你和她们生的什么气?”沉香知道她不高兴,小爷大了要挑丫头,论理该先从老人儿里面选,偏偏她们这一批年纪都大了,连翘今年已经一十九岁,公主嫌不好,才另外送了四个来。她有心安慰她,压低了嗓子道:“二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今儿见了,并没有点名哪一个,这就是不中意的意思,完了还让我给她们派活儿,别叫她们闲着呢。”

被说破后连翘脸上挂不住,热辣辣得像刷了一层辣椒酱:“姐姐,你知道我的,我是那等存心想要攀高枝儿的人吗?我就是……”

“好妹子,我明白。”

年纪摆在这里,说话就要配小厮,倘或主子开恩跟个好人也罢了,万一遇上个猪狗不如的糊涂虫,后半辈子都得泡在苦汁子里,叫她怎么能不发愁?朱持晖品性不坏,但绝称不上是一个平易近人、好相与的爷们,怜香惜玉的心那是半分也没有的,叫他替一个丫鬟做打算,怎么可能呢?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闻笙馆的柳枝,当年谁能料到,到头来竟是她的命最好。

“姑娘,这是这个月的账簿。”梅枝今年二十有七,虽然未婚,还是主动换上了年长妇人的发式,不知道的都管她叫‘姑姑’,她也不恼,反而暗自得意,“今年药材紧俏,账上有了些余钱,柳枝派人来请示,看是不是再请一个伙计。”

南北大铁道通车后提了一次速,当年她来北京要走半个多月,现在不过十日上下,江南地方的田产、商铺每月清一次账,由专人送到她手里过目严夫人、老太太的嫁妆大都是田产,这个时代田地几乎等于硬通货,李持盈被册封为乡君后硬是顶着压力将它们尽量都变现为商铺或住宅,果不其然,朝廷一解决白衣教就开始清算当地豪绅了。

大姑娘想了想,轻声问说:“现在苏州还太平?”

梅枝将信递给她:“《天下事》昨儿才报道,说白衣教的苏州分坛年初被官兵剿了。”

说起这个白衣教,她简直有点佩服他们。一百多年前白莲教兴起的时候,哪怕口号新奇,大家心知肚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左不过是推翻大明、自己当家,为了这个方低调行事,努力传教,好收揽民心,这个所谓的白衣分教却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有人说五年前诏狱被劫就是他们干的好事,她也确实见到了疑似白衣教徒的贼人,但那之后他们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回江南,五年来不断搅风搅雨,一会儿暗杀这个总督,一会儿搞死那个巡抚,闹得整个南直隶周围人心惶惶。

如果说想趁火打劫,趁先帝驾崩、新君帝位不稳时造反起义,当初就不应该轻易离京;如果说是江湖人寻仇械斗,这都多少任巡抚、御史死在他们手上了?总不能个个都跟他们有仇吧?铁道本是最能带动沿途城镇发展的,单看南北大铁道就知道,淮安、凤阳、徐州、兖州……十年不到捧出来多少新兴城市?被这么一搅和,发展速度大大减慢,朝廷如何能坐视不理?

“听说圣上把吴小将军秘密调去了,这可是大功一件。”

那是自然,不论真定是否存着为儿子增光的心,‘剿灭白衣教余孽’都是实打实的功绩。她小时在南方长大,深知这会儿没有经济法,越是富裕繁华的地方贫富差距越大,当年四川那事不就揪出来好些富商豪绅么?巨额利润在前,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区区白衣教能嚣张四五年之久,未必没有当地乡绅的功劳。

人性本贪,已经达到富裕的人不愿分一杯羹给后来者,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看过账簿后李持盈批准了柳枝增设人手的请求,顺便给她放了一个月年假,有梅枝的前车之鉴,她没彻底将她放还良籍,再说雇工和奴仆相比,怎么说都是奴婢更让人放心。城市发展免不了扩大规模,哪怕仅仅为了加盖工厂清算耕地都势在必行,现在真定穷得叮当响,大概率不会花钱去买,那就只有想法子从豪商的口袋里掏了。

她提前给她提个醒,省得一不小心卷进去。

“姑娘,”远远看到濯贤大学堂的牌匾,梅枝低呼一声,“那是不是严……表少爷?”

镜宫疑案的后遗症之二,除了李持风满朝找不出第二个肯完全为新君所用的文臣,都怕沾上逆臣贼子的罪名遗臭万年,逼得真定将大学堂的招生年龄一再下调,现在年满十二周岁就能来报考(但入学考试难度不变),去年和前年李姑娘都来考过,也就去年下半年那一场擦着分数线低空飞过。日子都过傻了,这个时候严璋突然冒出来……是为了即将开始的入学考?

说实话她看到那个疑似严某的侧影,第一反应是替他捏一把汗(……),这人真不怕死啊,居然还敢出现在北京?难道不怕华仙公主把他活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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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严表哥再次上线,很快某鱼也要回来(搞事)惹(歪嘴邪魅笑

第00章 荡春光

当年舆论那样声势浩大,华仙一方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其中不乏严璋的手笔。尽管不愿意承认,他实在太懂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了:与公主相比,区区一介童生约等于一只蚂蚁,一颗尘埃,可他巧妙地用报刊新闻造势,硬是将这出政治大戏唱成了‘孤胆英雄只身抗权贵’的王炸戏码。那时他才几岁?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后台的少年孤身赴京,执意要为多年前惨死的姑母讨一个公道,换了谁能不心生恻隐?

更绝的是这个人天生一副高岭之花的长相,往那儿一站人民群众就自动将他脑补成孤洁君子什么叫外貌红利?这就叫外貌红利。

隔着大半条街,严璋似乎注意到了她的马车,居然冲这个方向微微颔首,算是与她打招呼。车里的李持盈唰的拉上玻璃小窗,心道个神经病,你要自杀可别带上我。

怕什么来什么(……),大学堂入学测试当天某人果然又出现了。不光带着书童,居然还是骑马来的,要知道这年头马匹不便宜,算上草料、鞍辔的费用,一般二般的人家消费不起,李姑娘心里又咯噔一下,果然发达了呀。

关于严璋背后的势力是谁,这些年不止她,只怕李沅也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十遍,华仙公主好名,轻易不与人结怨,有本事、有动机同时有自信一举将之扳倒的满京城也没几个人。她怀疑过真定,考虑过朝中那几位阁老,甚至疑心过境外势力如乌斯藏,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老话说斩草除根,横刀夺爱又不是谋逆叛国之类的大罪,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是华仙派人逼杀的严茵,因此直到现在真定也没法把她的公主撸了,何况有晖哥儿在,华仙荣王一系就倒不了端王的女儿才刚满周岁,能不能顺利长大还是两说,等她长到能打酱油的年纪,朱持晖的地位早就不可撼动。

……等等,如果说一开始就是为了将晖哥儿拉下马(最次也是给他脸上抹黑),这事就说得通了。舅舅贪赃枉法、母亲草菅人命、父亲趋炎附势,好家伙,这是养蛊呢?哪怕完全不了解先帝李持盈也能看出来他是个要脸的人,这些罪名都不需要彻底砸实,但凡在京中、在全国形成大范围的丑闻舆论,先帝还会将朱持晖列入继承人候选名单吗?

“你在看谁?”用来入学考试的屋子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堂屋,两层结构,俗称‘土葫芦’,从这个窗子望出去,能看到大半正在搜身或准备搜身的考生。说实话大学堂入学考的防作弊强度几乎能赶上科举,因为是礼部直辖,甚至有不少落第的举子前来报名,以期能进入大人物的视线之中。见她一直盯着那边,一位同班的姑娘好奇凑过来:“看入迷了都。”

李持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在找我弟弟,他年纪小,第一次参加这种考试,我有点担心。”

“他那么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