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早课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涌出来凑热闹,松磨土司多吉仁次恰好听到她们说话,忽然插了句嘴。

“……”

哪怕心知这人没有羞辱晖哥儿的意思,应是汉文不够好闹的笑话,这副理所当然的嘴脸也很难让人不生气。封城事件后二爷对江寄水的态度缓和了那么一丁丁点,但对这位一直是冷嘲热讽,有事没事就把‘西藩人’、‘西蛮子’拿出来说。

人类的本质是双标,虽然种族歧视不对,她还是回回都站在朱持晖这边:“他今年才十三岁。”

而你已经十八了,比他先考进来真的没什么可得意的。

多吉眉毛一挑,正要说话,站在她身边的姑娘拽了拽她的袖子,顺利打了个圆场:“是不是那个?诶,已经要进去了。”

恰在这时严璋微微抬头,他依旧穿着一身素衣,曦光下水色衣袍的暗纹和那头如漆如墨的长发熠熠闪光,某个瞬间连她都有点看花眼,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玉冠玉带后果然不同凡响啊。

她在看他,严璋自然也在看她。庭前的一棵梨树郁郁芊芊,玉白花朵正好挡住她的下半张脸,春光日暖,他居然错觉她正冲他垂目微笑,惊疑之下一时移不开眼。日前匆匆一瞥,双方都没有对对方产生什么太深的感触,今日再见他才发现,当年咄咄逼人的毛丫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花满楼,月侵衣,双环如鸦色,容华若桃李。

第002章 将笄

很小的时候严璋就知道自己长得好,同辈姊妹甚至亲朋至交家的孩子里没有比他长得更好的,因此颇有点眼高于顶,之前他从没觉得她长得怎么样,只记得是个精明又厉害的丫头片子,与陆春庭之流截然不同。

她身上没有被刻意规训出来的、闺阁女孩的温良软弱。官宦人家养女儿喜欢教她们善用优势、以柔克刚,再锋利的爪牙也要藏在纯白无瑕的皮毛之下,要做出我见犹怜的样子,稳稳占据道德制高点,李持盈完全不在乎那些。她不怕跟他撕破脸,不怕被人指摘不孝不悌,明明可以哭哭啼啼、声泪俱下地控诉一番自己的难处,然后顺理成章地婉拒他,偏要牙尖嘴利地与他拍桌子争辩(更可恨的是他还辩不过她),最后嚣嚣张张地拂袖离去。

这导致他对她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暗自提防那死丫头再坏他的事,她一个眼神他都要琢磨半天;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在大人面前将她那些言行尽数瞒下,再怎么样也是姑姑的骨血,她可以不认他,他不能装作没有这个妹妹。

满目梨花如雪,严君仰头望着她,须臾间一股莫名的局促感涌了上来,好像他不是在看那个软硬不吃、脾气死硬的臭丫头,而是在与一位陌生仕女遥相顾望。

……她原来就长这样吗?还是女孩子长大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敷粉化妆?

?

考完试出来天已经黑了,考场里肯定没有好东西吃,严璋饿得前胸贴后背,不过他体质好,再饿也不会腹鸣如鼓。考生们三三两两往外走,边对答案边商量晚上去哪里小聚,严某故作不在乎,心里默数一、二、三,一个陕西口音的青年上前拍他的肩膀:“不介意的话,严君也一起吧?”

哪怕身处在一群读书人中,他的相貌和气质也称得上鹤立鸡群,开考前有人瞧见他的名字,很快反应过来是五年前那位孤胆英雄,小声赞叹了一会儿‘昂昂之鹤’。严璋非常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略作吃惊后淡然微笑道:“那就打扰了。”

本来也是要打进大学堂的学生之中,好为后续动作做铺垫的。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后退半步向他作了个揖:“久闻严君盛名,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不敢当。”看来他在北方士林中已经打响了名气,这几年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一些随笔、时文并非完全无用,哪怕没有用真名,‘独自吟’背后的人是谁并不难猜。少年微微欠身回了一礼:“不醉不归。”

众人都笑起来,有时候,有些人表现得傲慢一些反而更让人心安。

?

“你说看到了谁?”

李持盈没想到会在外面遇到他,好吧,具体来说是‘他们’。考完试朱持晖执意不肯回家,闹着要在外头吃晚饭,她以为他是憋得太久报复性撒欢(……),席面上来才知道某人是想给她做生日。十岁生日恰逢国丧,连桌小宴也没能摆,叫厨房下了碗面就草草了事,今年虽然不是整寿,十五岁对女孩子来说毕竟意义不同,他怕她回府反而不爽快,索性在外面过完回家。

朱颜也到了,又是划拳又是听曲儿,三个人喝了两瓮蝴蝶春。下楼时月上西天,李持盈脚下不稳,看着光润的满月差点摔个狗吃屎,好在身后的晖哥儿眼疾手快,展臂捞了她一把:“你别光看天,看着点路行不行……”

他们俩目前差不多高,但他有台阶加持,此时自然比她高一截,手臂环合恰好搂着她的腰。春衫轻薄滑透,体温透过寥寥几层衣料传到他手心,二爷脑中炸了一声,在他看来这和摸到她身体也没什么分别了。

姐姐浑然不觉,居然还顺势卸了力,像只娃娃靠在他的臂弯里:“不是我不想看,我是看不见好不好……”

她眼晕得厉害,肠胃也不舒服,生怕自己一低头这顿饭就白吃了,全吐出来了。

二爷拿她没法子,恨恨道:“你才喝了几杯?就成这样了!”

他是很想学戏里力拔山兮的将军壮士,爽快地来个打横抱,奈何地方太窄,加上他现在力气不够,万一把她摔了就太难堪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将人背在背上。下楼时朱颜忙着问长问短,担心他们俩回去晚了要挨骂,又嘱咐丫头们煮醒酒汤,长庚等几个小厮一副要把眼珠子生吃下去的形容,结巴着涌上来帮忙。

开玩笑,二爷长到这么大且没自己穿过衣裳(其实是穿过的,先帝驾崩那一夜),怎么能做这种侍候人的事儿呢!

朱持晖累得满头热汗,不忘呵斥他们:“滚滚滚,都捣什么乱?”

好容易半拉半抱地把她弄上马车,巷子深处忽然走出一群勾肩搭背的醉汉,跟车的护卫们还没来得及上前驱赶,他喝着水眼睛一眯:“那是不是严璋?”

水色的缺胯袍在茫茫夜色中显眼如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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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章 山月不知

醉汉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公主府的马车都带着标记,又有一大队侍卫随行,想装不知道都难。有人看着恢弘气派的酒楼牌匾冒酸水:“朱门酒肉臭。”

有人嘻嘻笑话他:“沈兄慎言,慎言。”

“还有女眷在呢,说话都注意着点!”

恰似一道闪电劈开天际,严璋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一闪而过一小幅织金裙摆,能用这个花色的公主府女眷再无他人,他微醺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嫌弃的神情。

这么晚了,她为什么还在外面?继母果然不算母,李沅不管,她也跟着撒手,才养出那么个伶牙俐齿的霸道货色。

“……今儿是什么大日子?怎么还包了场?”众人被侍卫驱赶至路边,不知是不是酒壮怂人胆,一个个低着头继续小声八卦,“那是荣王府的马车?怪道路口都封了。”

从后门出来倒泔水的小工一声嗤笑:“乡君过生日,不包场还白给人瞧啊?”

混沌的大脑被‘严璋’二字辟出了一丝清明,李乡君挣扎着坐起身,一拱一拱地试图往窗边挤:“在哪儿?让我瞧瞧。”

酒后容易体热,她又不知死活地紧贴着他,朱持晖手忙脚乱,鼻尖上都是汗珠:“你干什么?你你你坐好,他就长那样,有什么可瞧的!”

她身上肌肉不少,力气自然也大,二爷怕弄疼她不敢使劲儿,人家倒轻轻松松在他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边曲起双手作望远镜状一边一本正经道:“看……嗝,你可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埋了哦!”

晖哥儿:“……”

“也不能让人把他套上麻袋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