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以后再没有人这么叫过她,所以越来越少人知道威名赫赫的固国长公主其实有个非常少女的闺名,小时候皇帝常叫她‘梦梦’。初登基时各路杂事缠身,新手爹实在没空像个老妈子一样一一过问她的衣食住行,只好像养小狗似的,到了饭点满宫叫唤:“梦梦,梦梦,快回来吃饭了。”
她知道他是怕她也被后宫的女人们害死,交给谁都不能真正放心。
除了佛瑟尔,朱如梦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皇帝掉眼泪的人。登基之初每年悯太子的忌日万岁都会躲进万镜宫里偷偷地哭,这里是他的巢穴,他可以不必装作英明神武、什么都懂,可以做回先帝的儿子、太子哥哥的幼弟,有一回她跟宫人玩捉迷藏,跌跌撞撞地见到了双眼肿如核桃的爹爹大明建国以来最大、最棘手的敌人总在北边,蒙古人、鞑靼人、女真人,与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打了几百年仗,突然被告知西方的坚船利炮才是横扫一切的大杀器,一时间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慌乱和茫然。郑和下西洋后曾经无往不利的大明水师也开始盛极而衰、渐露颓势,虽有神佑爷铁腕改革,靠戚家打赢了几场关键性的硬仗,但那来之不易的胜利几乎都是靠人命堆填得来,之后连年战火,胜负各半。换句话说,火器时代到来后大明的海事、海防一直没能形成系统化的东西,悯太子意外去世,排行十五的小王爷被迫顶上,面对巨大无比的压力,唯有一路哭一路跪在地上翻看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当年的手记手稿。
他是先帝的儿子中最有洋文天赋的,不单法文、英文,拉丁文和西班牙文也说得很好,小时候还曾改名换姓地溜进三思学塾及濯贤大学堂蹭课读书,但他真的不是打仗的材料,起初是朱如梦陪他一起看,他给女儿讲解图纸的各个部分及其用途,三五年过去,她已经能头头是道地给他复盘战局、模拟战况。佛瑟尔见公主喜欢,特意从宫外带了一比一的战船模型给她作生辰贺礼。
那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她曾发下宏愿,将来要像悯太子那样率军打仗,把洋巴子俄毛子都打回老家去,为爹分忧、为大明守疆拓土。
“大公主,”外面夜色深沉,只有寥寥几颗星子点缀在乌沉沉的四方天空,于太监冲佛瑟尔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至近前,“方才张淑妃的宫人说,淑妃似有不虞。”
真定眨了一下睫毛,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叫她老实在自己宫里待着。”
万一爹爹真的……京城不能乱。
于太监略一低头:“是。”
第0044章 一诺
后半夜各处火情都被扑灭,朱澜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被子一掀就要下地。
“……爷?”通房莲姑娘被他的动静吵醒,也拥着被子坐起身来,“爷是不是渴了?”
他回头替她拢了把头发,示意她接着睡:“没事,我出去瞧瞧。”
直到现在二弟都没有回来,整条胡同堵满官兵,想也知道京里出了事,有心派几个家奴出去打听消息,又怕没人还肯听他的号令午后大娘娘带着那本折子进宫去,不,不必等娘真的下定决心,四川那事闹出来,众人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劲了。外面的大小官员,府里的男奴女婢,就连平时总是巧言向他邀宠的女人们都不如从前恭敬乖巧,默念了一万遍人走茶凉的世俗道理,心里总还是不好受的。
二弟曾试图开解他,说当个富贵公子也很不错,他看着他尚显稚嫩的脸和黑黢黢的皮肤,到底咽下了嘴边的脏话。怎么可能不错?如果从来不曾接近那个位置,如今的生活或许可以忍受,但他离紫禁城、离那把龙椅曾经只有一步之遥……却行差踏错、功亏一篑,换做谁能真正甘心呢?身为固国长公主的长子,又出自满门英烈的吴家,难道他还比不上一个牙都没换完的黄毛小儿?难道要叫他顶着莫须有的罪名匍匐在一个孩子的脚下吗?他或许偷着倒卖过火器厂的生铁,但他没有逼死四川总督!川汉铁道明明是荣王在负责,凭什么将所有罪名全按在他一个人头上!!
“世……大爷,”外男不许进后宅,自小跟在他身边的小厮侧掩着身体站在二门外,满面油汗、神色难辨:“小将军身边的吴六回来了。”
巡逻的人数渐渐变少,频率也更低了,袁虎一边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一边拿余光注意着两个小主子。朱持晖咬着牙:“你确定?”
距离此处最近的衙门是太常寺和大理寺,很不幸,都不是华仙公主的地盘。其实就算是,有庞大人作前车之鉴,他也不敢贸然轻信。李持盈的伤口亟待处理,总是这样东躲西藏不是办法,何况谁能保证天亮之后监禁就会解除?万一封城的举措一直持续下去,难道他们要在这个逼仄的小巷子里躲上三五日?
“找他比找朝廷官员好。”华仙和荣王绝对不会放弃晖哥儿,只要他的尸首没有被发现,华仙集团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出危局,眼下他们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疼痛消耗了大量体力,李持盈几乎是强撑着眼皮与他分析投奔章台馆的利弊,“他父亲和哥哥们远在浙江,北京城里他就是最大的那个,单这一条就能省去无数麻烦;再者,他是小儿子,又没有一官半职,如有万一……处理起来也更方便。”
借着宽大的琵琶袖遮掩,她将那只镶金嵌宝的小手枪塞进他掌心:“……你会扣扳机吗?”
接触到冰凉金属的瞬间一股奇怪的战栗顺着他的脊骨窜上去,晖哥儿看着她,两颗瞳仁闪烁如茶晶:“以后如果必要,你也会这样‘处理’掉我吗?”
此刻的李持盈几乎不能用狼狈二字简单形容,头发散乱、遍身尘土,袖子和裙摆处还沾着污泥和血迹,可他热切又执拗地要等一个回答,数不清过去了多久,久到他失去了耐性,差一点就要在袖子里扣动扳机,李姑娘说:“我会尽力避免那种情况,再说……今夜你救了我一命,算我欠你一次。”
“这把枪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为了‘处理’我?”他不复从前那么好糊弄,眉眼间多了几分皇孙贵胄的傲气和狠厉,“说实话,否则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处理处理处理,你没完了是不是?”她瞪着他,“少在那里自我意识过剩,你怎么不觉得太阳都是绕着你转的呢?”
大眼瞪小眼半晌,二爷摸摸她的额头,招手示意袁虎过来背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救你?”
“为什么?”
“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不论是狮子狗、波斯猫还是画眉、乌龟,但凡我不那么喜欢了,少喜欢了一丁丁点,他们就会死。”
主子的宠爱是好东西,不然古人为什么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他喜欢狗,照顾狗的人就能在他面前多多的露脸;他喜欢画眉,侍候画眉的丫头就会跟着得到许多额外的赏赐,而当他的喜欢冷却,不像最开始那么狂热时,嫉妒怨恨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朱持晖不是傻子,他深知那种生死关头,但凡他表现出一点点的迟疑,袁虎等人就会毫不犹豫地舍下她。他们是长泰郡主的护卫,不是他的,只有他表现出十二分的坚持,一刻都不能跟姐姐分开,李持盈才有一线生机。
“你以后如果敢对不起我,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远远看到章台馆的尖顶和院墙时,晖哥儿凑在她耳边恶狠狠地威胁道,“听见没有?你别以为我不敢,你要一辈子都记得老子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被袁虎挟着,口里嘶一声:“……嗯。”
第004章 花明柳暗
封城持续了一天两夜,毕竟是大明国都,皇帝称病罢朝或许不算什么(每年都有),拦着不让大家出门买菜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一天两夜已经是极限,再拖下去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乃至周边各国的警觉,届时局面将彻底变得不可控制。
事后回想那段时间,李持盈只能用‘兵荒马乱’四个字形容。
各家各户门窗紧闭,街道上不时传来如鼓的马蹄声,间杂以犬吠鸡鸣、孩童啼哭,一向车马如龙、繁华热闹的章台馆附近冷清得能清楚听到人们低声私语,尽管没跟晖哥儿提起,其实她的心底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江寄水会收留他们。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又不要他冒险做什么,替他们收拾一间空屋子,准备几餐茶饭,最多再请一个粗通医术的婆子就行了。更微妙的是这人情不是算在江家头上,而是算在他江十二郎头上的,不论晖哥儿将来前程如何,结个善缘总不是坏事。
一如她所料,很快江少爷匆匆赶来,他穿着洋人的那种印度棉衬衣,头发松松束在脑后,大约是刚被人从睡梦中抓出来,还有点睡眼惺忪,肩上搭着一件炭灰色的毛呢外套:“……这里住着的大都是姑娘,因此只有几个精通妇科的女医常驻,要寻外科大夫只怕困难。”
话音落下,一位女医者剪开她的裙子检查伤口,袁虎和江寄水立刻背过身去。
“创口附近给子弹燎焦了,不清理干净只怕要化脓。”说着就让人准备盐水和纱布,“清创多少会有点疼,姑娘忍着点。”
朱持晖焦躁不已,忍不住插嘴道:“不能用麻沸散吗?再不济也该用点子洋人的药。”
袁虎一早领教过这位小爷的脾气,闻言低头咳嗽了一声:“二爷稍安勿躁,这事咱们不懂,还是遵从大夫吩咐的好。”
经过一夜奔波,他们仨活像是三个丐帮弟子,一个赛一个的形容狼狈。长这么大晖哥儿从没仪容不整到如此地步,他再顽皮,头发乱了、衣服皱了,立刻就有人侍候着重新更衣,哪里像现在,头发乱七八糟,衣裳破破烂烂,鞋子还掉了一只,与人家少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打扮一对比,反衬得他倒像是不懂礼数的暴发户。
朱持晖憋着嘴不再说话,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叫唤起来本来席上没吃多少东西(他看不上外头厨子的手艺,嫌不好吃),加上一夜奔命,此时又猛地放松了心神,困倦饥饿感瞬间袭来。
江寄水又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立即微笑着主动提议说:“我已命人备了热水,两位如不嫌弃,先移步去厢房洗个澡、用些便饭吧。这里别的不敢说,空屋子还是有几间的。”
二爷面露犹豫,他确实累了,但放心不下李持盈,两人无声对了个眼神,见她点了头方道:“那就叨扰了。”
人走出去老远李持盈仍沉浸在‘这小子总算还懂点道理,当着外人知道讲礼貌’的喜悦之中,下一秒女医用沸水煮过晾干的纱布和酒精棉球、淡盐水替她清创,惨叫声响彻整间上房。
不知道是不是好日子过久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忍不了疼,压根儿没到关公刮骨疗毒的程度,动静却丝毫不比刮骨疗毒小。好容易处理完伤口,人家大夫累出了一身大汗:“姑娘现在不能泡澡,我使个丫头来给姑娘擦擦身子吧,明儿还得换药呢。”
她入睡前见到的最后的景象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垂头替她擦身,热水里和着香料和肥皂,擦过几遍后毛孔都张开了。
“妈妈……”
第一次出任务受伤时妈妈也是这样替她擦背的,一边擦一边数落她:“吊着个石膏胳膊,难看死了。”
她主动把头发都拨到一边,趴在枕头上没皮没脸地嘻笑说:“明天给我炖个鸽子汤呗,我都好久没吃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