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有助于俯瞰全局,哪怕真有万一,张寻义和王芳也能借着地势为他们争取到逃生的时间。

夜色中一条彪形壮汉领命而去。郡主又道:“袁二回府给王爷王妃报信,张寻义保护好二爷和李姑娘,但凡少了一根头发,回到王府唯你是问。”

她这次出门统共只带了四个护卫,其中袁虎和袁小虎是一对亲兄弟,跟着她的时间最长,人也最为忠心可靠。哥哥袁虎生得高大威猛,身上又明晃晃地盖着王府的戳,很能唬住一般人;弟弟袁二相对瘦小,黑暗中不那么引人注意,派他回府更稳妥些。这几个都是练家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事。

不出半个时辰大家都得到了消息,有赶着回家的、着急换班下值的,甚至连送菜的厨子和杂役也被一并关在了这间不大的宴厅里。各府奴婢与士兵吵吵嚷嚷,不可避免地起了肢体冲突。

眼看着就要打更,袁小虎还没有回来,朱颜的心情和脸色一分分沉下去,李持盈几乎不敢往她跟前凑。

“多半是捉贼呢,不必紧张。”晖哥儿以为她害怕了,特意挪过来握住她的手,“天亮了就好了。”

她摇摇头,回握住他的手:“你冷不冷?”

虽然已经开春,入夜后气温还是挺低的,出门时没想到会被困在外面,压根儿没有烧手炉。

许是男孩天生火旺,他的手心还是热呼呼的,不像她,已经有点手脚冰凉。二爷回身找了碗热茶塞进她手里,又细心地替她把宝石戒子都取下来:“戴着一会儿烫手。”

两个人都有点受不了屋里压抑的氛围,自觉自动地找话说,朱持晖道:“你怎么十个指头都是螺纹啊?”

她正要说十个螺纹的人聪明,外面平地惊雷般响起了一声枪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张寻义、王芳与袁虎齐齐拔刀:“郡主、二爷小心,有人翻进院子里来了。”

第0042章 浑水摸鱼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起初李持盈以为这帮人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再不济也是官府属下的人,毕竟普通民众没胆子公然无视禁令,还成群结伙地闹出这么大动静。然而站在高楼上眼看着他们干脆利落地抹了几个护院和奴仆的脖子,李姑娘瞬间意识到这是来浑水摸鱼的五城兵马司没资格配枪,北京城里获准配枪的只有锦衣卫,他们的服色很明显不是飞鱼服,腰间也未见绣春刀。

“郡主,走。”

首先不能大声呼救,此时尚不能确定对方的目标是谁,大声呼救等于公告天下‘长泰郡主和华仙长子在这里’;朱颜身边仅剩三个护卫,敌众我寡,硬刚很明显也不是个好选择。三名亲兵简单对了个眼神,王芳打头,袁虎殿后,护送着他们往后门跑去。

求人不如求己,只有回到府里才能真正安全。

一路上尖叫哭泣声不绝于耳,尽管人数不少,但贼人没能立刻控制住局势,到底是官家宴厅,别说席上还坐着两位少民土司,单他们的护卫随从就够贼子们喝一壶了。李持盈被朱持晖紧紧抓着,一边跑一边将头上、腕子上的簪环首饰全部取下,香囊禁步也都弃之不用,虽然夜色很浓,她还是有意识地将东西往各个方向丢,黑暗中的李九敏锐机警得如一头奋力求生的野兽这么说或许不恰当,经过大半年的普拉提和瑜伽练习,她自觉找回了一点前世的柔韧度,而比起杀人不见血的阴谋与阳谋,这种直接拼刀子的场合更让她感到熟悉,肾上腺素激增。

我能活下去,我学过射击和近身搏斗,我他妈的还是穿越女!我一定能他妈的活下去!

此处与华仙公主府和荣王府分散在内城的东西两头,坐骡车大约四十分钟,骑快马二十分钟就能到,袁虎的计划是先从后门窜出去,找准时机送三位小主子上马今年分来的贡马产自朝鲜,肺大能奔,只消上了马危机就能解除一半。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王芳尚未摸到宴厅后门,前头传出一声半汉半藩的咒骂:“……门从外面……锁上……妈的……”

再一回头,主厅升起了袅袅黑烟。

“妈了个巴子的,”袁虎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群狗日的忘八杂种!”

两拨人顶着月光面面相觑了半秒,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暂时合作,人多力量大,而且说到底川地土司与华仙集团没有利益冲突。男人们合力砸门时李持盈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微一眯眼,果见那小土司正咬牙捂着左臂。

难道这伙人是冲他们来的?

北地天干气躁,木头上又涂着油漆,都不用怎么浇油,火苗一舔就着。受火势驱赶人群很快涌了出来,大家都想从后门逃生,饶是张寻义及松磨土司的两个侍从一再强调门从外面堵住了,里面出不去也无济于事,个别小官直接踩上别人的肩头,试图翻过高高的院墙,然而第二条腿还没来得及跨出去,整个人如一团烂泥痛叫着栽倒在地。

“白衣教!!是白衣教的人!!!!”火器一出,人群终于彻底失控了,不论良民还是奴隶全部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官员们起初还试图维持秩序,后来只能绝望地哭叫:“滚!滚!让本官先走!”

她在现代是见识过踩踏事件的恐怖之处的,眼见情势不好,李持盈正欲拔枪,袁虎和松磨土司一伙人已经默契十足地兵分两路,一路扭头拖住贼子,一路拔刀开道,为主子们杀出一条生路。

“你愣着干什么?!”院墙太高,墙体又夯得太实,哪怕是袁虎也得费劲力气才能将朱颜和朱持晖送过墙去,一落地晖哥儿就冲她吼道:“还不赶紧下来!!”

“你当我不想吗!!”手腕被磨破了皮,血迹染了一袖子,月光和火光中她看不见对方的长相,但闷闷一声枪响,一枚子弹直接打穿马面裙的膝斓,那一块皮肉顿时灼痛如烧。李姑娘猛地吃痛,本能却没丢,拔枪上膛行云流水,回身冲着那人的方向就是一枪。

这个时代的手枪后坐力惊人,坠落时一轮弦月挂在空中,耳边是马嘶、尖叫、脏话以及……朱持晖的脸。

火势冲天,又聋又瞎的官兵无法再继续装傻,匆匆赶来时嘈杂的马蹄仿佛踏在人的耳膜上,袁虎给朱持晖使了个眼色,似在请示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慌乱中他们与朱颜走散了,马儿受了惊吓也不知奔逃到了那里,仅靠双腿走回公主府是不可能的事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腿上还有伤。

“先不要轻举妄动。”二爷把金光闪闪的礼服反手脱下,里子朝外包裹住她,“你会包扎吗?”

方才袁虎已经简单探过她的伤势:“只是擦伤,没动着筋骨,没上药就包扎容易化脓。”

他没同朱持晖说的是万一有铁屑卡在里头,不叫大夫用盐水洗出来,搞不好整条腿都会废掉。

李持盈疼得厉害,脸色都是青的:“你们仔细看,外面那个领头的腰里有枪。”

“……都搜仔细点!!宫里下来的御令,今夜行宵禁,管他什么王公大臣,赶在街上乱晃的通通杀无赦!!”

第004章 心有万镜

万镜宫中灯火通明。太医们斟酌完药方,木木然候在外间等待传唤,浓茶饮了没几盏,衣裳已叫从里到外汗透了几重。夜渐渐深了,侍候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爷爷,这……”

司礼监大太监不发话,谁也不敢做主放他们出宫去。

炽烈火光中真定仿佛一尊石头打磨成的雕像,一个人静静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与皇上仅隔着一道纱帘。她没用晚膳,在那儿坐了几乎一整个时辰,手指都不曾动过一动。于太监进门先被这如昼光芒刺晃了眼,然后向着大娘娘遥行一礼,最后才偏头低声吩咐:“去把蜡烛熄掉几支。”

小太监毫不犹豫地称喏,眼神却直往真定那边飘,大太监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平时这个点皇上早歇了,点这么多灯是生怕别人瞧不出端倪?”

小太监恍然大悟,这才麻溜地去了。

万岁的寝殿不进外人,不一会儿佛瑟尔拨开纱帘走了出来,他先去水盆边洗手,扭头看到真定还在,表情略显惊讶:“你……时辰不早了,大公主也早些睡吧,万岁爷用了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的。”

这药诨名叫长寿膏,虎门销烟时大明上下搜罗出好几百万斤,如今北京城里一两都寻不着。

生平最恨鸦片的人,被病痛折磨得唯有用这毒药才能勉强睡个好觉,真定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绞着手指摇摇头:“我想在这里陪爹爹。”

兴许是错觉,他依稀听到她吸了吸鼻子。洋老头迟疑片刻,上前按了按她的肩膀:“万岁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他今年已经七十八岁,皱纹横生,手脚亦不如年轻人有力,这一下恰似一片落叶掉在公主的肩头。

真定却仿佛崩溃了,眼泪滚滚往外涌:“是我让他失望了,是我对不住爹爹。”

替朱澜请罪、改姓的折子正躺在万岁的龙案案头,她明知道爹不是在责怪她,爹一直想方设法地保全她,还是要出言不逊,用那些自以为高明的狡辩惹他生气。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数以百计、千计的铜镜和玻璃镜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如漫天神明审视她的内心。

你配得起你父亲给你的无条件的爱吗?你对得起大明万千子民的爱戴和拥护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一个急功近利、利欲熏心的政客?

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过去了不知多久,老人轻轻抱住了她:“你做得很好,如梦,你曾经为他守住了大明江山,使这个古老却生机勃勃的帝国免于外来者的侵略和蹂躏,你知道万岁爷的心里一直以你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