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皮归皮,骨子里其实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你是不是很想妹妹啊?”

到家没几天就又北上,爹心里也很舍不得妹妹吧?她还那么小,妈妈说还要吃好长时间的奶呢。

骨肉分离,当然是想的,不过他没想到这臭小子居然能瞧出来,边笑边吐出一口气:“妹妹有人看顾,现在安全得很。”扭头发现今夜月色晴朗,干脆把小哥儿抱起来,指着天上的星星道:“这颗星星叫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李泽答不知道,他便挠他的痒痒肉,父子两个哈哈大笑着闹作一团。

第022章 回京

回京那天是个阴天,不少人心中惴惴,队伍里眼色乱飞,担心老天爷不赏脸这件事惹得圣上不快,甚至有人悄悄儿提议:“要不……先令大军在城外驻扎一日,等天晴了再进城?”

换回一声没好气的怒喝:“乱放什么屁,还不快去准备!”

小万岁归心似箭,大腿上磨出好几个水泡也要快马回京,谁提这话谁找死。

卯正时分列队,开门,进城。有锦衣卫开道,老百姓们没有谁不长眼睛,敢往御道上凑,都挤挤挨挨地堵在左近的焦圈儿摊、素面摊、烧饼摊上,抑或是附近的酒楼、食肆、戏楼,好抢占位置,围观帝国的主人凯旋归来。他那么年轻,真年轻啊,四肢有力、鬓发乌黑,骑在一匹青色的高头大马上,满身甲胄微微反着光。很快太阳升起来了,晨曦均匀或不那么均匀地洒在每一个人脸上,须发花白的老人与懵懂欢闹的孩童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呼喊:“凤孙!凤孙!”

那是旧时的称呼,那时他的外祖和母亲还在,皇帝没有被洋人吓得逃出京城,洋人也还不能在大明的国土上烧杀抢掠。

“凤孙!长辉爷!”动静越来越大,欢呼声也越来越高,尽管他才十九岁,在他的百姓眼里俨然已经是个‘爷’。朱持晖没有回头,腰背挺得笔直,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策马进了午门。

回宫第一件事,衣裳没换,头发没梳,他急急问道:“龙姑娘在哪里?”

又是一年春末夏初,曾经绵延一整条街的荣王府、华仙公主府在真定去世的当晚被一把火烧成了齑粉,怕触伪帝母女的霉头,一直也没人提起重建的事,到如今不过一片断井残垣、焦花枯木。李持盈牵着润哥儿站在门外,犹豫很久才终于提起裙子往里行了几步倒也没人冲出来阻拦他们。李泽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糖葫芦,有点好奇又不太在意地扭头问道:“这里是哪里啊?”

到处光秃秃的,一点也不好看。

“这里是……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仪门,影壁,前厅,记忆一点点鲜明起来,她甚至记起了月洞门后那颗房梁粗细的大枣树,秋天丫头们会聚在一起,拿杆子打枣子玩儿,吃是不能吃的,果子又涩又小,不过摆着闻个味儿,“我八岁的时候来到这里,在这儿一直住到了十六岁。”

李泽啃了一口糖葫芦,想掰着指头数数又实在腾不出手,只好仰着脖子盘算半天:“……八年!你在这里住了八年!”

“对,后来出了点事,我就离开北京去南边了。”

小孩子心性不定,吃完一整根糖葫芦才想起来问:“什么事?”

李持盈说:“这里,还有那边的一大片屋子都被坏人烧了,我和舅舅自然就没有地方住了,只好先离开。”

“哦。”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个舅舅,但他对那个舅舅不感兴趣,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一路上李持盈都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朱颜的事,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恐怕小哥儿钻了牛角尖,以为她有了李剑诗就不要他了,万语千言堆在舌尖,迟迟吐不出口。

好在这两座宅院实在很大,他们进去了一刻钟还没有走完一半,李泽试图耍赖,求她再买一根糖葫芦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就猜到你在这里。”

去万象馆扑了个空,朱持晖略加思索,策马掉头往此处来:“……还没开始修呢,等修好了再来看不迟。”

数月未见,他似乎又窜高了一些,因为腿上、脚上磨出不少水泡,走路时颇有点怪腔怪势外人当然瞧不出端倪,可李持盈怎么能算是外人?

她以为他受了伤,倒吸一口冷气,赶急赶忙迎过去:“伤在哪里?很严重?”

二爷吱唔一声,想像小时候一样卖乖耍赖又顾忌还有润哥儿在场,做舅舅的怎么也不能当着孩子太不要脸。

“没事,不严重。”

说实话,见面之前他的胸口微微有些发沉,袁虎的密奏写得不算词藻华丽,平铺直叙之下那种冲击和震撼反而更加摄人。他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有点特立独行、有点乖张霸道的小娘子,是,她有秘密,遇到危险时她冷静冷漠得不似常人,十岁不到就敢妄语杀人,可也仅此而已。她是他的手足,他们朝夕相对了整整八年,他有自信说自己了解她。然而这次洪方彦出事,她的果断、镇定、干脆终于令他绷紧了脑海中某根名为警戒的弦,就好像……她不再是一个人畜无害的、需要他保护的女流弱质,她是合格的对手。

第02章 前尘

见到真人后陌生感被冲淡不少,朱持晖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她生产完没多久,李持盈已经基本恢复了少女时的身型,只是脸蛋更圆润一些,不似从前下巴尖尖。比起她大着肚子的模样,还是眼前这个形容更令他熟悉和怀恋。

真好,他想,他们都活着,且兜兜转转又都回到了北京城。

“……不是早上才回京?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我们不过随便走走。”她还记着他遇刺的事,恐怕隔墙有耳,再担心也只能暂且按下不提,“吃过饭了吗?”

“用了些点心,我真的没事,就是回来路上赶得急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眼李泽,“倒是你,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保养。这城里没教狠收拾过,不定还有什么歪心邪意的人混在里头,就算出门也该把袁虎带上。”

多年行伍,哪怕现在年纪稍大了一点,保护她们两个总是绰绰有余的。

“他倒没躲懒,是我想着此处离驿馆不远,街上又有卫兵巡逻,出事也有限。”

姐弟两个相视一笑。

他故意没提她这次北上的目的,无事闲人似的陪着这一大一小逛起了园子荒废了整整三年的园子。李泽渐渐长开,一头小卷毛束成两个包包顶在头顶,乍一看去与满街乱跑的总角小童没什么分别,唯有走近了才能瞧见两只泛着蓝光的眼睛。朱持晖不讨厌蓝眼睛,他记得以前荣王妃的双瞳就透着些蓝紫色,像西洋的玻璃珠子,又像春日里华彩荧荧的蝴蝶翅膀。颜姐姐七八岁上,有次舅舅与母亲说:“幸好大姐儿的眼睛随了我。”

他还好奇不过地扒过去看,看舅舅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去年八月,舅母在宗人寺女监病故了。”一个亲人几乎死绝,又不为太后、伪帝所喜的女囚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更不幸的是她虽然青春不再,依然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美貌,后面的事朱持晖不打算说给李持盈听,他知道她能明白,“适逢乱世,尸身已然不知所踪,我让人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盼她能魂灵安息,入土为安吧。”

李持盈脚步微顿,努力了一下方才吐出那个称谓:“那……郡君呢?”

她是天国使臣,不向他跪拜行礼、口称陛下并不是因为礼节生疏,或者自认为是他的姐姐,可以和他‘熟不拘礼’。理所当然的,她也不能称呼朱颜为‘先帝’,不仅不能,这个称呼令她感到不适,在她心里,似乎朱颜还是那个爱操心、爱说笑、心忧天下的怡郡王。

那厢二爷罕见的沉默了。进北京后老三曾带人逼问朱颜的下落,她乃九五至尊,哪怕人已经死了,也不能变成个孤魂野鬼,一辈子飘荡无依……谁知酷刑用遍也没得着几句有用的话,还是一个杂役吃不住刑,招供道:“在、在北镇抚司后街的地下,在那水牢里……”

三年过去,骨肉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空余一具白骨,食人的小鱼饿红了眼,也开始自相残杀、母子相食,最后只剩几条肥壮如锦鲤的大家伙慢悠悠游荡在水中。浑浊的深水里漂浮着鱼骨、碎布与银针般的鱼眼。他不敢想象颜姐姐生前吃了多少苦楚,那水牢之可怖,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尸身已经找到,只等礼部和钦天监定下吉日便可配享太庙、归葬皇陵。”

她是真定钦定的太子,板上钉钉的皇帝,理应与朱家历代先祖长眠在一起。伪帝母女从她手里夺走的,终将一件件尽数归还。

她读懂了他的不忍和怆然,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握紧了润哥儿的手道:“……朱珪现在何处?”

京中亦有基督庙宇,前惠王把她扔进洋人寺庙实在是一角妙棋,此举彻底斩断了朱珪复位的可能血统不血统的暂且不论,试问一个信奉洋人之神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胜任大明帝国的君主?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信基督,那不重要,他说她信,她就信。

“在基督教堂里,有专人守着,防止她自尽。”登基之初宜广施恩,不宜杀人见血,不过朱持晖从来也没理会过那些,本打算由着性子赐她毒酒,又被杨开泰三言两语劝住,杨侍郎道:“留着她,让她耳闻目睹自己父母的罪孽如何报到故旧亲朋身上岂不是更好吗?”

小皇帝闻言抚掌大笑,丝毫不觉得这主意无耻,当年许氏虐杀朱颜的时候且没人跳出来说她无耻。

母债女还,天经地义。

“妈妈”,走走说说一路,行到从前朱颜的住处时润哥儿忽然插嘴,“刚才你说的那个俊俊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