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重音落在了‘你’字上,说是狡辩也好,哲学也罢,这番话多少让李持盈心里舒畅了一些,一直淤堵在心口的东西骤然一轻,因此她没有出言反驳,过了一会儿,李九开门见山道:“北边有什么新消息么?”
后世提起这一场战争,多以为长辉皇帝用兵如神,他是极罕见的十几岁就开始不停打仗,一生未尝多少败绩的将才帝王,人都说朱家气数未尽,大明气数未尽,才会在风雨飘摇的王朝末年又冒出一个中兴之主,长辉元年的几场战役后来被陆续选进了教科书,供后人参考观摩,然而在当时,朱持晖的处境并不如人们口耳相传的那样好。
军资问题首当其冲。
北京方面探听到的情报是此次沙俄来犯,没有调动太多骑兵,对方判断江南的白衣天国将牵制住新生的大明朝廷的绝大部分兵力,因此只打算趁乱吞下东北和部分新疆。世人总是欺生,刚坐上龙椅的小皇帝更是年轻面嫩,任谁都能来趁火打劫一番,捞一点油水外快,赶上性情软弱之人,说不定还能再多得些赔款与割地。
沙皇没料到朱持晖应战得这样迅速,就像朱持晖没有料到这场战役会持续这么久,对方吃准了他后勤空虚,拖也要生生把他拖死。
这是不是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困在雅克萨一月有余,二爷居然还能生出一点开玩笑的闲心,一日一顿、缺衣缺药的生活过了不到半个月,军心开始浮动,人人暗中自危。
开春冰化了就好了,他只能这么安慰别人,同时安慰自己,他没有打算死在这里,他才刚和姐姐重逢,老三还没有娶妻生子,他们一家应该还有许多许多的好日子过当然,前提是他能把这些俄毛子打回老家去。
“你说什么?”连日没有休息好,原本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硬是瘦得两腮凹陷,不光面露菜色,两片嘴唇亦干得蜕皮,“……是谁?”
“南边一个自称江十二郎的商人,现在东西已经进京城了,老大人亲自调度,再过五六日就能运至前线。”
传话的人满面喜色,兴奋得双眼都能放出光来,他也知道这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比继续刨草根喝雪水强,然而‘江十二郎’这个名字实在难以令他开颜,临行前朱持晖特意叮嘱过袁虎,仔细留心那个姓江的,不许他往李持盈跟前凑,结果好么,他还是窜出来了,千里迢迢白送来这么大笔物资,用脚指甲想也知道是因着谁的缘故……
“痴心妄想。”陛下咬牙恨道,以为可以挟恩图报,借此机会逼他把李持盈嫁给他?那他可打错了主意,区区一个商户,想都不应该这么想。
亲兵不明所以,见圣上是这副形容,很有眼色地立即收敛了喜色,不等他再说话,朱持晖沉吟道:“把张、杨、李三位大人都叫来,此事先不要声张,等我……朕与他们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说罢微微抬眸:“消息若走漏,朕只问你。”
如今身份不同,二爷的威严日盛,几位亲兵亲随再不敢随意与之嘻笑,尤其秦力、孙钊二人,行动就将‘陛下’、‘末将’挂在嘴上,起初大家还暗笑他们小心太过,说句不客气的,几人一路眼看着朱持晖长大,一步步走到今日,何至于生疏至此?如今看来,却是他们最懂为官、为臣之道。
秦王与皇帝……终究是不同的。做秦王时须得身先士卒、爱兵如子,一旦当上皇帝,便是令行禁止、九五至尊,他不能让人看出、猜出自己所思所想,他是一团遥远的雾气,只能被人顶礼膜拜、既畏且惧。
“这这么说来,这位江十二郎从前是陛下的同窗?雪中送炭,忠心可嘉啊,既然豪富如此,不如干脆给他个官位,省得被南边邪教笼络了去。”
说到这个,在场几人的脸色俱都一变,李澎揉了揉眉心:“陛下打算拿白衣天国怎么办?”
那是一颗毒瘤,盘踞在帝国的心腹处,若由着他们继续壮大朝廷难保不会腹背受敌再过不久四国联军就将彻底退出大明领土,《天国协议》一旦签订,许多事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烛火微晃,朱持晖没有错过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最细微的神情,从前母亲教过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一句空话,哪怕再老到的政客也会不由自主的从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情绪,他渐渐学会了这个把戏,并且乐此不彼。
“堂叔以为当如何?”
他不必问的,李家人仍固守着过去那一套做法,以为能用功名利禄轻易瓦解洪方彦的斗志和雄心,他们还惦记着江南的繁饶和财富,想伸手过去分一杯羹。
果然,李澎侃侃而谈,拿出了早就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说辞。朱持晖不置可否,只在最后看了一眼杨开泰,他亲自提拔的谋臣之一:“杨参将以为呢?”
杨君刚过不惑,对上近五十的李澎显得十分小气寒酸,气势不足,张瑜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杨参将不为所动,道:“臣以为,咱们可以与之订盟。”
第02章 江山未老
一语既出,气氛僵持。
李澎目不斜视,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杨参将的意思是要助长贼子之威风?万岁将将登基,不说一统天下、拨乱反正,反倒要去看邪教的脸色?”
谁都知道江南不能打,但不打不代表什么也不做,‘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再耗上个十年八年,秦淮河岸未必还记得朱氏是谁。
“事从权宜么。”杨开泰一点不恼,照旧满脸笑呵呵,“洪方彦其人心智坚决,不慕富贵,就是陛下隆恩,给他个国公他也不见得会动心。”
大权在握的总统与混吃等死的国公,毛头小儿都知道怎么选总不能给他封个异姓王吧?便是朱持晖肯给,满朝文武也不能答应,再说王爷又比国公好得到哪里去?朝廷不可能让他再染指一丝权利。
一句话堵死了李澎,杨开泰接着道:“天国政体想是学的法兰西,大总统两年一换届,等洪方彦下台,许多事便有了松动的余地。再者,咱们免不了与江南贸易往来,到底是同胞,有钱何不一起赚?俗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家子骨肉兄弟,就是打了闹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战火连年,整个江北除了济南、青州还有一块好地没有?京郊都成什么样子了?贼匪横行、民不聊生,京里连紫禁城都快不能看了,不是这里缺了瓦就是那里破了洞,抓紧时间战后重建最要紧。
“与虎谋皮,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他们愈发壮大,人心散了,再要管束就没那么容易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形势比人强,先壮大自身再图后效也不迟。”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吵了一会儿,终于,高居上首的朱持晖轻笑一声:“好了,俄国人尚未打退,就争执起这些来了。”
李、杨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闭上了嘴巴。有时不是主君的言论多么具有真知灼见,令人拜服,而是当他摆出为君的姿态,做臣子的只有俯首受命。几人就后续战略商讨了两个多小时,夜色渐深才各自回营。
“传消息回京里,教老三守好京畿。”
方才的一番争论瞒不了人,也不必瞒人,不知老大人得知将作何感想。
战况瞬息万变,很快补给军需的消息就传开了,不出意料我军士气大振,三五日内连夺数城。时值春耕农忙之际,大明这边还没怎么样,对面先着起了急,如果明国皇帝转头与白衣天国结盟,他们面对的就不是一个苟延残喘、百废待兴的半吊子王朝,而是一头可怕的东方巨兽以南京、松江、宁波、广州之富庶,将他们困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耽误本国的农时。
是了,那姓朱的小崽子年前就派了使臣南下,搞不好他和洪方彦早就已经暗通款曲!只没把话放在明面上说!这些阴险狡诈的汉人……
始于奇袭,终于轰炸,对俄战争于四月初十日正式结束,双方再度议定了国境边界。这一仗打得虽险,实在赢得漂亮,有了大大小小十数役胜仗的加持,新君之民望、威信不免更上一层楼。班师回朝途中,朱持晖意外接到了李持寿的亲笔奏折:龙姑娘来了。
他把那本奏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一瞬间很想把老三揪到面前亲自问一问,然而到了也只是清了清喉咙,他深知自己随口一句话,那头老三是真的会把句戏言当做圣旨,不远千里跋涉赶来。可是,什么叫‘龙姑娘来了’??算一算日子,她差不多刚过生产完,不是说、不是说妇人产后体弱,足要修养一个月的吗?!!怎么就长途跋涉到北京来了?!!
很快袁虎的密报八百里加急递到御前:《天国协议》签订当日洪方彦遭到了暗杀,但是大约没有死成,因为次日一早他还在亲信面前勉为其难地露了一次脸……寥寥数语,局势之危急、场面之惊心动魄跃然纸上,哪怕不在现场朱持晖也能想象得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在南边掀起了多么巨大的波澜,然而最令他吃惊的是,作为青龙党内首屈一指的人物、洪大总统心腹中的心腹,龙姑娘当机立断,血洗了天都城。
“仅城门口丢弃的尸首就有二十来具。”
她这次来,是来与他订盟。
“妈妈,你说天上真的有神仙吗?”好容易重又见到爹爹,李泽乐疯了,连着几个晚上追着白休怨问东问西,还要缠着他一起睡,他已经记不起小时候的事,只当自己是第一次渡江远行,兴奋得瞳孔直冒蓝光,“爹爹说那个是织女星,那个是牵牛星,他们中间的就是银河。”
说完也不要人回答,自己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妹妹也一起来就好了。”
这年头鲜少有人带着婴儿舟车劳顿,怕有个好歹抢救不及时,但李泽知道妈妈留下妹妹不是因为这个。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可一直陪着他的袁虎叔叔(舅舅?)总是笑眯眯的,让他不要怕,还说‘北京才是他的家’。
真奇怪,北京怎么会是他的家呢?他是妈妈的儿子啊!妈妈是天都人,他自然也是天都人。晚上和爹爹玩了一会儿,他悄悄和他咬耳朵,爹爹说:“总之她不会丢下你,润哥儿放心就是。”
“那我们这次去北京做什么呢?”
白休怨摸摸他的脑袋:“这个爹也不知道,过两天你问妈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