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过了许久才听到答复,江寄水好奇又诧异,不禁侧头瞥了她一眼:“他知道你就是龙姑娘吗?”

“自然。”

她不会在大事上欺瞒他。

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好。”

抵达驿馆时李九已经在腹内想好了一篇说辞,便是实在糊弄不过去也还可以假托肚子不舒服转移白君的注意力(……),她再四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绝对、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暗暗祈祷他不会为此生气太久。

然而前脚踏出马车,后脚一个跨着大布口袋的报童一阵风般跑过长街,边跑边大喊道:“号外!号外!北明皇帝遭俄人刺杀!军队大乱!生死未卜!”

她眼前嗡了一下。

第0204章 死生

不出三天功夫,长辉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江以南,最开始听到那个称谓时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随着事态一步步升级,李持盈的眉头再没有展开过两边间隔得实在太远了,《大明日报》含含糊糊,一惯报喜不报忧,其余小报说辞不一,有说圣上被俄国人俘虏了的,还有说小皇帝身中数枪,危在旦夕的,很快连进入南京城预备签订《天都协议》的西洋人也开始心思浮动,鬣狗一般四处着人打探消息,到二月二十六日,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朱持晖确实遭遇了偷袭。

……没有人希望他死,好吧,或许有,受尽欺凌、一无所有的逃兵难民与最偏激自负的少年学子或许会在心里暗暗的诅咒他死,英王法王、列国元首大约也在等待一个确切的死讯,但每一位端坐在明亮室内,竖起耳朵紧盯各方动向的汉人‘人物’都不自觉提起了一口气,大明真的气数将尽了吗?还是白衣天国确为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如果朱持晖此时一命呜呼,长则十数年短则三五年的北伐战争将不可避免。

“还没有消息吗?”产期将近,她却诡异的日渐消瘦,没有胃口,连水也喝不进几滴,固然精神尚可,未见失眠脱发等症状,整个人看上去气色绝称不上好。严璋回到天都,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他一路风尘仆仆,坐下来还没用口茶水就被她的这副尊容吓了一跳,表哥忍不住悄悄侧目看了一眼白休怨,似是想责问他怎么把人照顾成这个样子,到了又实在懒得开口。还能有什么缘故?自然是北边战事的缘故。

“路途遥远,再说他已经称帝,近身的消息哪有那么好打听?”

天子安危乃第一等国家机要,尤其现在又在打仗,稍有不慎便会引得士气动荡,军心不安。

道理早就听过千百回,心就是定不下来,李持盈见他也没有最新消息,闷闷哦了一声。

她这个样子,严璋干脆闭了嘴,倒是白休怨给他使了个眼色,仿佛有话要说。娘家表哥与疑似奸夫第二次见面,双方都没好脸色,白君累瘦了不少,已经彻底放弃哄她吃饭的想头,这阵子什么食谱药膳都试过了,李持盈也不可谓不努力,然而不管什么山珍海味,用不了两口就开始干呕,直到呕出胃水,比当初孕吐时反应更甚。他没有照顾过孕妇,却也知道什么叫‘心病还需心药医’,她现在的状态让他想起了师傅,想起太兴末年,病得形销骨立,每餐只能啜饮几口米汤的师傅。

“明天我动身去一趟北边。”这种关头离开妻儿绝不明智,可他没有选择,他更怕她死,“脚程快的话二十天就能回来,说不定能赶上临盆。”

过了一会儿严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猛的抬起头道:“……你要去前线?你知道那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吗?你不要异想天开”

他淡淡回看他一眼,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说‘今天的青菜两文钱一斤’:“总不能眼看着她死。”

普通人总是忌讳这个字,他从小与它相伴,所以不以为然。有生就有死,他不会让她死,何必遮遮掩掩?

沉默了一会儿,严君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顿了顿,“我会想办法照顾好她的。”

严家姐妹众多,不论亲的堂的,粗数一数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但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母亲当年因为生第二胎落下了病根,胎儿先天不足,落地就没了声息,大人遭受不住打击,差点也跟着香消玉殒。那会儿严璋已经八九岁了,亲眼看着她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又因为妹妹的死、爹爹的冷落而日渐消瘦,郁郁寡欢。对孕妇、对孕育这件事本身,他一直下意识的感到抗拒和陌生,偏偏这位不省心的表妹从小就不是肯乖乖听人劝的人,编纂教材、处理文书、翻译著作,他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满世界寻她,压着她到点休息、好好吃饭,白休怨走后李持盈简直变本加厉,逼得他不得不时不时将李泽拿出来说嘴:“你到底在急什么?你在这里急,难道江对岸的情形就会好转?便是不顾惜自己,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再说还有个大的呢!”

“我……”她哪里说得清楚自己在急什么?她就是恶心自己,只要闲下来就忍不住东想西想,想曾经的那个噩梦,想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报纸,想洪方彦似有隐情的眼神,李持盈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和无能,为什么每到这种关头,每到她必须做点什么的关头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困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上一次是胆怯,这一次是身孕,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焦急和无助,不想再失去一个重要的亲人,如果可以她宁愿亲自去北边,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去得成。

“妈妈……”小哥儿感觉到妈妈不舒服,扑上去轻轻抱住她,“妈妈不哭。”

严璋还待再说话,负责通报传话的婆子迟疑着扣了扣门:“龙姑娘,应天女学的门房来找,好像出了点事儿。”

第020章 师生(剧情)

几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她却不能也跟着不清不楚,传话之人不懂得事情的重要性,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李九擦擦眼泪,哄了李泽几句便欲起身出门。严璋扭头看了看天色,自知劝阻无用,认命地抓起一把油纸伞:“我和你一起去。”

春雨淅淅沥沥,缠绵不尽,她就快要临盆,大夫说左右就是这一旬了,不拘哪一日都有可能,出门还是有个人陪着的好,别在外头发动了,万事不便。

她本想把李泽交给他,转念想起这两个一向不大对付,便歇了这个心思,临走前伸手揉了揉小哥儿的脑袋:“妈妈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在家练功扎马步,可不能偷懒,要不爹爹回来打你的屁股。”

李泽才不害怕白休怨,有心想闹着一起去,又怕打扰妈妈的正事,半晌,委屈巴巴地撅着嘴讨价还价:“那你回来的时候给我买糕……”

“红豆糕?”

“还有梅花糕,要热的!”

“好,好,知道了。”

应天女学距离驿馆不算很远,南京沦陷那会儿前任校长连夜抛下此处,带着家眷仓皇逃去了内陆,剩下讲师和学生们自然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天国政府接手后将之扩建了一倍,各类薪资一分未减,从前那些老师便渐渐回来了大半。

他们看她不起,她知道,谁会对一个年仅十九岁的空降兵热情有加?真是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也进不来这教书育人的地方。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进去大门才知道,女学生们对她削减诗赋、书经、鉴赏类课程,大幅增加数理、洋文、机械等课程十分不满,少年人血气方刚,有人领头事情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课本也撕了,布告贴得满校园都是,现在正聚在校舍前的空地上‘静站示威’,要求校方给个说法。

连祖宗的东西都闹不明白,一味迷信洋人,这究竟是为天国培养后继还是为洋人培养奴隶?

我们到这儿来是想学知识的,又不打算和男人一样跑船做工,整日摆弄那些机器做什么?

李九简直被气笑了,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不想吃苦罢了,江山一分为二前女官的数量就比男性官员少,大多数女孩子读书识字不是为了一展抱负,而是为了陶冶性情,抑或在将来议亲的时候为自己增添几分光辉。天国的人才选拔制度与大明虽有不同,总免不了考试这一关,洪方彦曾同她透露过,顶好是男女各半,免去后头的许多烦恼,为此她去拜访了工程部门和海军部门的几位元老,抓紧时间编纂、修订出一套全新的课本,还没正式开始使用,谁知就闹了这么一出!

“懂得吟诗作赋,就可以称得上是才女了么?”肚子微微有些不舒服,她不得不一手撑着后腰,严璋见人伞也不打就那么走上前去,不得不摆出一脸‘我只是个大龄书童’的表情跟在后面,唯恐她脚滑再摔一跤。李持盈本就气躁,加上下了雨膝盖不舒服,说话再不肯留情面,“四国联军坚船利炮打来的时候,唐诗宋词、风月国粹能使他们退却吗?!”

在场诸人皆是一静。

“显圣皇帝攻克倭国靠的是诗文经籍?还是悯太子力抗沙俄是靠的诗文经集?真定皇帝在世时,大明水师也曾名扬东海,短短三十年不到人家已经能打得我们几无还手之力。他们还没彻底退兵呢,你们就忘了‘靖康耻,犹未雪’?”

领头的女孩涨红了脸:“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难道也是错的么!”

“没错,但是知兴替以后呢?”她看着她,“束手就擒?还是奋起抗争。”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世人总觉得女儿家斯文贞静为要,繁重的体力活儿就不是给读书识字的小娘子们准备的,什么蒸汽船,什么动力机,交给男人钻研不好吗?何苦费那个劲儿?倒弄得一身油污,气味也不好闻。久而久之,似乎小女孩子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了。

“今日是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海军淘汰的旧船由着你们看、你们拆,不想这个嫌腌臢,那个嫌辛苦,百般推脱,那好,将来这个位子、这个行业就是男人的天下,他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发号施令,女人都去到零件厂、造船厂挣命吧!诸位见识过工厂吗?我有幸在那里头做过工,一日三班,一班八个小时,手略一停监工的眼风就刮过来了,回家之后累得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还想着吟诗作对,与姐妹们赏花赏月么?!”

肚子越痛越厉害,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严璋一手撑伞,一手上前托了她一把:“行了,再说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