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好几天路才终于赶回大营,头发衣服都脏得不成样子,脱下旧衣还是不舒适,只得令亲兵们抬一桶热水进来简单梳洗。李持寿就是担心他着了老贼的道才火烧眉毛似的冲过来,听见这话便放下了心,转口问起哥哥在南边的见闻:“那姓洪的为人如何?可曾松口了吗?”

说完顿了一下,狐疑着道:“南下一趟难道还遇见了什么喜事?怎么这么高兴?”

朱持晖泡在桶里,从喉咙深处唔了一声:“有吗?”见鬼,这死小子怎么眼睛这么尖?

李持寿:“……”

要是搁平时,搞得这么一头灰一头土的,不等人问你就自己先跳起来了。

泡了约一刻钟,小秦王洗了个头,怕受寒着凉,三爷催促他赶紧出来。兄弟两个多日不见,炊事营简单弄了几个小菜,对坐吃饭的同时正好汇报这两个月的军情军务。

李持寿道:“墙倒众人推,洛阳豪强先是瓜分了王家,然后自恃功高,塞了几个本家姑娘到惠王的后宫,把元配挤兑得几乎没处站。惠王本想借洋人的手打压一下彼之气焰,没想到洋人人困马乏,不堪一击,反闹了个民心尽失。”

去岁长江洪涝,入秋后两路粮道都被切断,眼看就要春耕,投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偏偏这个节骨眼俄国又有动作,”三爷抬眸看了一眼朱持晖,“称帝事宜怕是要加快进度。”

回到北京,升座加冕,他们才能‘师出有名’,也好趁机封赏一下三军将士,安安他们的心。

这一步迟早要跨,朱持晖没有异议,吃着煮花生点了点头:“军中最近怎么样?”

张瑜这个人的本事没话说,忠心虽然暂时存疑,一直以来未见可疑之处,李持寿便渐渐放下了对他的成见。原神机营的主力都被拆散,分别安插进新编的火器一、二、三营,这次出征兵行两路,一营与二营三营根本不在一条路线上,往来交集自然少了,久而久之他们会形成新的圈子和集体,过两年再拆散重编一回当就差不多了。

新武备学校的学生中有几个表现相当不错的,仿佛入了李持慎的眼,大加恩赏不说,还有意将李氏族女嫁与他们为妻。

朱持晖的表情渐渐沉凝,听到联姻一节猛地摔了筷子,三爷不明所以,立刻下座请罪。

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弟弟的头顶,因为没有及冠,一把头发被草草地束在一起,朱持晖深吸一口气,满腹邪火顿时泄了个干净,半晌,低声道:“我不是恼你。”

名义上李家是他的外家,将来跑不掉一个国公做,对出身寻常、目前还没能形成一股势力的穷学生来说,攀上李家的女儿无异于平步青云。他真是看轻了李汇,老大人一出手就捏准了他的命门

你不是想培植自己的嫡系将领吗?不是想要哪边都不沾的、只忠于主君的纯臣以对抗李氏宗族?我偏把他们拉进李家的阵营,你待如何?

李持寿只是年纪小,脑子并不笨,经哥哥一解释就全明白了,咬牙恨道:“便是要还他助你起事的恩情,一个承恩公加一个大学士也尽够了,还不算对李家其他人的封荫和赏赐,这还不足,非要做曹操王莽才肯罢休吗!”

没有绝对军权的皇帝,且是半路发家的少年皇帝,被架空、监禁乃至肆意废立都不是全无可能这些人能造反一次,怎么就不能依样画葫芦,再造第二次?伪帝母女将天子威严狠狠糟蹋了一通,手里有兵有粮的,谁敢说自己没动过心思?

“罢了,”先解决俄国要紧,朱持晖索性不吃了,示意老三先起来,“这两日令他们组织春耕,我刚从南边回来,那里有几个法子很是新颖”

话至一半忽然没了声音,如果武官学校的学生暂时不行,那……南方的共和势力呢?

第08章 称帝

亲眼见识过江南的稻田鸭群与桑基鱼塘,饶是朱持晖也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可惜’,南直隶、浙江加上荆楚地区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王田制度才能有这样丰饶而秩序井然的景象,明明去年夏天洪灾泛滥,短短半年不到,乍一看去几乎看不见天灾的影子,扪心自问,哪怕是他治下最富裕繁华的济南城也没有这种效率。

小秦王发自内心的觉得可惜,或许王田当真行得通也未可知,土地一年才多少出息,人人盯着土地过活,能有多少人顿顿吃饱饭呢?

见哥哥突然不说话了,李持寿识相地闭上嘴巴,不敢打搅他的思考,很快朱持晖清了清嗓子,命人将麾下几位最得力的谋臣一齐召来。

二月十五日开封城破,惠王赤足献降,不出意外的被废为了庶人,其妻妾儿女一并获罪下狱。二月二十日,朱持晖在北京登基称帝,改元长辉。

起先臣子们以为他是想从自己的名字里取个‘晖’字,再三上谏这不合规矩,哪有皇帝用自己的名字当年号的?礼部文书发下来,却是‘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辉。恰逢仲春二月,一年伊始,‘君恩如日长辉’不可谓不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然而新帝登基没两天,才刚勉勉强强把各路功臣挨个儿封赏了一遍,京师的老百姓们还没从‘怎么又换了个皇帝’的余韵中回过神来,俄国骑兵犯境,朱持晖龙椅且没坐热,马不停蹄地即刻率军亲征。

消息传到南京时李持盈的肚子已经大得有些可怕,‘凤孙称帝’无疑在天都城内掀起舆论无数,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朱持晖登基后并未对白衣天国作出任何表态,因故洪方彦也没有第一时间发表演讲,表明天国的立场和态度。

因为俄国的意外出手,南北两个政权诡异地维持着‘不互相敌对也不互相承认’的微妙平衡。

“前线到底情况如何?不是说俄国人三日前就已经越过了额尔古纳河,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消息?”惠王已灭,结盟自然不了了之,虽说袁虎等人尚未完全撤离天都,没有人知道长辉帝心中究竟是何打算,看她的眼神一日日怪异起来。李持盈却顾不上那些,秘书室无人答应就径直找去大总统办公室,“战况难测,您得让我心里有个数。”

不怪她精神紧张,一来敌众我寡,人数相差悬殊;二来战争实在太烧钱,即便不知道北京国库的具体收支,连年征战,大致也能猜得到后勤吃紧……又是二月,又是俄军犯境,又是少主亲征,她不自觉地回想起当年在三思学塾学过的一段国史,太兴爷之长兄、显圣帝之嫡长子悯太子就命丧漠北,娇妻幼子尸骨无存,连一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你先别急。”她快到产期,洪方彦是真怕这个节骨眼再出什么意外,一个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哪怕连着好几天没能合眼睡个整觉,仍揉着鼻梁请她坐下,“你是关心则乱,咱们和那边隔着山长水远,消息慢些也是有的。”

李九何尝不知道这个,去问袁虎也是一样的说辞,不过是心神难安罢了。大军压境,主将先行,不同于藩王手里的虾兵蟹将,沙俄骑兵之勇悍在列国都是出了名的。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大总统度她脸色,轻轻叹了口气,说话时尽量放缓声调,免得引起孕妇情绪波动,“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天国不可能为他提供支援。”

“这是卫国战争”

“他是皇帝。”他看着她,“我们至多‘不闻不问’,不可能与他‘亲如一家’。浙江刚刚收回来,用钱的地方多得很,议会和民众不会同意。”

三月中旬四国联军就将彻底退出大明领土,《天都协议》一旦签定,等于欧洲承认天国为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这正是洪方彦的目的所在。他深知目前没有实力一统南北,盘踞江南、划江而治便是唯一且最好的路,朱持晖被俄国绊住手脚对天国来说利大于弊。

“不过,”洪大总统压着嗓子,佯作喝茶,“如果你能说服商人们渡江设厂,或是自愿出资,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国政府无干。”

漠北亦是汉人的家园,他作为华夏子民,并不希望看到同胞被屠杀蹂躏,遍地尸骨、生灵涂炭的景象。作为天国的大总统,他不能出手相助,作为一个人,他也希望北边那位少年皇帝不堕祖宗英名,顺利凯旋。

“你的意思是……”电光石火间,李九想到了一个人。

第0章 胁迫

时隔半个月,双方再度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周韵或杜凌波,小江少爷轻车简从,进门摘下帽子,露出身上深灰色的呢子氅衣。

“请坐,”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东道主仍穿着夹绒袄裙,头戴一朵玫瑰形状的珠花,许是因为身子不便,脸上微妙地露出了一点尴尬的神色。听见人来,李持盈起身示意小厮看茶,“难得休沐,打搅江公子了。”

江寄水微微一笑,全没放在心上似的:“谈不上打扰,龙姑娘有请,某安敢不来?”

她摆出这副敷衍外人的面孔对他,他亦以谈生意的态度回敬,两边都憋着劲儿,小二见势不妙低着头立刻退下了。

上顿饭吃得宾主尽不欢,周韵一早看出他们有猫腻,才懒得陪两个小孩子矫情扯皮,略露一露脸就假托身体不适带着杜凌波走了。李持盈见状更不肯落人的口实,动了两筷子菜也起身告辞,所谓‘答谢救命之恩’,不过是开场时大家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已。他知道她爱惜羽毛,极力避免与‘有妇之夫’过多牵扯,忽然下帖子来请必有缘故,因此只耐心等着。

茶过三巡,李九开始切入正题,江寄水离家历练了几年,听话听音的本事还是有几分,闻言先表示北边圣上年少有为,有先祖遗风,爱民如子实在可敬,然后叹说自己一介商贾,不能保家卫国,思及此事每每愧疚万分……总之就是打太极,翻来覆去没有一句实话,逼得李持盈主动把话挑开:“何必妄自菲薄?今日我不过是想听一听你的态度,实在不愿那就算了。”

说着欲唤人结账。

江少爷稳坐不动:“算了?怎么算?再去和别人谈判吗?龙姑娘,‘别人’不会怜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