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顿时后背一凉,能混成第一任大总统的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你和我,再加上秦王,都不会让那些事情再发生,不是吗?”

遭遇变故之前其实她没有多少‘家国情怀’,作为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幸运儿,又侥幸投了一个极好的胎,李持盈对战争的了解仅限于学校里的课本,旁人口中的谈资,在真正经历缺衣少食、险些被卖,亲眼见识英法联军的炮火和枪子儿之前,她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国耻国辱。为女工和妓女说话,因为她自己就是女人,和她们天然利益一致;想方设法延续共和的火种,因为她害怕回到过去那种妇女儿童无人权的环境里,封建王朝的公主郡主确实身份贵重,但既然依附着别人生存,就不要妄谈尊严与权利。

李持盈想要尊严,也想要为人的权利,想要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也许真的是在外面跑野了吧,又或许是因为怀着孩子,感情格外丰沛,她无法忍受自己的骨血也变成一个满身奴性的‘古人’:待上不是尊敬,而是谄媚;待下亦非悲悯,而是欺压,甚至再糟一点,万一大明真的国运不济……袖子里的双手微微发着抖,转世重生十九年,她从没有想过决定帝国甚至世界走向的那根命运的丝线,有朝一日会被交到自己手中。

*

正月十六日女学开学,杜凌波等年纪较小的学生依稀听说来了一位大肚子校长,半是好奇半是不服,憋着劲儿欲在开学典礼上小小的使个坏,被当场抓个正着。李九毕竟年轻,又是洪方彦点名分派过来,众人看她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关系户’和‘青龙党’。

洪大总统本是青龙宗的宗主,人们在背后戏称他的嫡系为青龙党。

“你们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大一桶墨水?”小丫头调皮作怪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开学头一天就闹事着实叫她有些头疼,主谋从犯排排站,李持盈挨个儿扫了一遍,喝着花茶笑问,“是单纯想作弄一下我呢,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不如说出来听一听?”

打头的小娘子回看了她一眼:“你这样年轻,能有多少学问?凭什么来教我们?”

“韩夫子不是说过,‘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沉默了约十分钟,另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开口道:“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为什么不在家里歇着?他们说你是来混资历的,混两年就可以上去了,是不是真的?”

这个‘他们’不必细想,定是女学的其他讲师,她骤然空降,人家肯服才怪。李九道:“我现在就在大总统秘书室做事,你们不信尽可以去打听,资历不资历的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杜凌波沉不住气,终于挑着眉毛抢过话头:“那你到学堂里来做什么?”

她一脸理所当然:“来教书啊,世界瞬息万变,活到老学到老方是正理,教学相长嘛。”

傍晚学校放学,生怕杜姑娘再出纰漏,周韵坚持从家里派车去接,恰好江寄水在附近,干脆捎上小丫头一道回家。

到了才知道居然又在学里惹了事,不等叹气,扭头看见李持盈从门口出来,两边撞了个对脸。

“……你怎么在这里?”他一身西洋装扮,略一迟疑后下马摘下帽子,“上回匆匆一面,还未来得及与……与娘子道谢。”

杜凌波人小鬼大,闻言跳着脚道:“小姨夫,你们认识啊?”

李持盈这才明白过来,敢情除夕夜星夜赶去驿馆便是为了这位外甥女!当时杜凌波脸上有伤,坐在车里没有下来,故她没有见过她。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不爽、有点好笑、有点尴尬,摆出社交面具便着急离去。江寄水自认识她起就知道李某人越是表面和气,心里越没把对方当一回事,她对喜欢和在意的人决不是这副面孔。

“到底同窗几年,”那股子奇怪的酸恼又涌上来了,小江公子面上带笑,眼神却步步紧逼,“娘子若不介意,江某愿于下个休沐设一桌便宴,全当是答谢娘子救命之恩。”

说着压着杜凌波道了个万福。

夭寿,拿个小孩儿当挡箭牌算怎么回事?李持盈忍无可忍地回头:“届时尊夫人也一起么?”

第06章 御今之有

她本意是想恶心他一把,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没打算真的听他的回答她不想他嘴里冒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词句,不想他变成她最看不起的那种人,将少女时的美好回忆彻底抹杀。

江寄水确实被问得一顿,有心辩解又为那一脸‘别教我恶心’的表情所刺,胸口似被人捅了一刀,然后胡乱堵上一团湿棉花。他难道不知道我已娶君已嫁?难道不清楚她在男女方面其实怀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坚持?早在十五六岁时她就表示过不喜通房丫鬟,只是……他只是无法忍受被她无端误解,被她视若无物!天下剧变,谁也料不到那之后的事,他被局势推着往前走,做了许多不得反悔的决定,木已成舟,她可以鄙夷他无能懦弱,但不能单方面一笔勾销所有的过去!

“内子若一道出席,娘子便来么?”

他真是被她气疯了,李持盈越是摆出这副划清界限的架势,他就越不甘心教她如愿。

“你”此言一出,李九登时被架在那里下不来台,不得已答应下来,望了眼天色头也不回地走了。年后各部衙门纷纷复工,秘书室诸人只恨自己生不出三头六臂,头一件摆在面前的就是两份结盟条约。

四国联军那份她暂且插不上手,与北方小秦王的这一份却是由她全权主导,洪方彦心知朱持晖顾忌她,心安理得地把她放到火上烤,甚至再度邀请玛格丽特来为她造势。袁虎这个名义上的使臣反倒终日不见人影,不是带着李泽四处闲逛就是给他买这买那、教他耍这耍那,有爹爹和‘新舅舅’陪玩,润哥儿个小没良心的再懒得计较妈妈每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

“这两日还好?没累着吧?”诸事繁杂,朱持晖不可能日日过来看她,能隔三差五溜来一趟就算是十分冒险了,双方就合作细则仍在磋商,但那是公干,私情上头他一向不肯与她为难,“瞧着气色好了些,不然我先把润哥儿接回去?省的他再闹你。”

再不情愿也逐渐接受了‘她正怀着别人的孩子’这一事实,小秦王心知肚明洪方彦就是算准了自己舍不得太搓磨她,无奈形势比人强,他的亲人几乎死绝,到头来只剩李持盈和老三两个,哪个出事他都承受不起,只得捏着鼻子忍下了这口气。

“他才多大?闹也闹不到哪里去。”类似的话提过几遭,李九皆不曾松口,朱持晖自己才是个半大少年,如何体会得到幼儿的心思?别说李泽和他不熟,就是好得和白休怨一样,叫人这时离开妈妈也一定不愿意。

手心手背都是肉,万一润哥儿觉得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他了怎么办?一面是舍不得,二则她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到李家的地盘。不是李持盈非要被害妄想,这个时代的婴幼儿夭折率称不上低,以有心算无心,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一个孩子消失对李家,对李汇而言不过是一挥手的事。

“不说这个了,”好几日没见,她心里十分想念他,加上江寄水的事,脸上不自觉带了几分出来:“……今年又没能一起过年。”

连花灯也没能一起看,洪方彦当选总统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固然不能十分铺张,相较其他地方秦淮河畔已经算得一方太平盛景,夜里白君出门买了几个给她和润哥儿玩,有小兔子形状的、复瓣莲花、圣母抱羊,还有一盏满月,外面的灯笼皮薄如蝉翼,居然还雕了许多花样,烛火一映就是一出仙女下凡的故事,画工、雕工实在难得,以至于里面的一小截蜡烛烧完了她都没舍得扔,特意留下来和朱持晖一道赏玩。

多少年不见这个,二爷果然瞧着新鲜,捧着看了两遍才道:“那从明年开始,咱们每年都一起过年?”

运道好的话,明年的这会儿差不多能天下太平了,他在心里默默盘算。

姐姐闻言嗯了一声,见他看过灯笼后直勾勾盯着自己,有点心虚地摸摸脸颊:“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肚子大了人难免臃肿,又不得施脂粉,他这样看着她,她羞耻且肝颤。

“看看你不行啊?”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心情很好地咧开嘴笑了一声,“二月我不得闲,恐怕不能再偷摸着过江了,有什么事你和袁虎说也是一样,实在不行就让他带着你和润哥儿北上济南,过了长江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她的眼皮倏地一跳:“有事?”

张瑜、李持寿与孔元驹、禄玉书两面夹攻,势头正猛,惠王基本是强弩之末,什么事这样着急?

朱持晖不想和她打哈哈,亦不欲吓着她,只道:“北边有点事。”

什么事?又两日后,休沐日前,大明日报头版头条:“长城异动,大军叩边,沙皇似有动作。”

第0章 雨兼风(剧情)       ?⑩224

虽然收回了蓟北燕云,将国境线一路推到了贝加尔湖,大明朝廷对北方的掌控力一直不是很强,那地方地广人稀、苦寒少食,曾几何时是专门流放罪犯的地方。神佑爷在位时于乌兰巴托设置了镇北都督府,沿着安加拉河修建了一段长城,到显圣爷时期大抵是科布多、伊尔库茨克、乌兰巴托、恰克图、雅克萨等几座重镇互为犄角、互相牵制,因为都囤着重兵,极度依赖后方供给,所以即便帝国中部早已打成了一锅粥,戍守边境的几位总兵、都督没一个敢轻举妄动。

沙皇东进,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通报北京,姜立桐知道惠王不行了,掐着开封又一次兵败的档口登报认罪,愿以自己的项上人头换取秦王挥师北上、护佑百姓。

“啧,”朱持晖一看到那报纸整张脸就皱成了一团,边换衣服边没好气道,“老匹夫的心眼比蜂窝洞儿还多。”

他真的想死,这会子早令儿子将首级献上,假惺惺地说什么‘万死难辞其咎’,归根到底就是不愿死、不肯死,还硬要披上一张忠臣栋梁的皮,顶好逼得他松口,他做宽宏大量的贤君,他做苦海回头的能臣,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打量我会如他所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