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雨夜中蔓延了片刻,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江锦昭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审视与探究:“殿下……当真心悦我妹妹?”
辛夷道一的目光再次温柔地落在江颂宜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坦然颔首:“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重若千钧。
江锦昭却无法完全相信。他半信半疑地审视着辛夷道一,沉声道:“可殿下与我妹妹相识时间毕竟不长,您也未必真正了解她。她……也绝没有殿下此刻看到的这般‘单纯’。”
他所认识的辛夷道一,是这辈子遇到的太子辛夷道一,他缺失了前世与妹妹朝夕相处、共同经历生死的深厚记忆。
而这辈子的江颂宜,在辛夷道一面前,尤其是以“太子”身份出现后,一直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本性,努力扮演着一个乖巧、懂事的大家闺秀。可江锦昭比谁都清楚,他这个妹妹骨子里有多胆大包天!那些足以掉脑袋的险事、大事,她前世今生都没少做!她心思缜密,手段果决,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无害。
江锦昭最担心的,就是辛夷道一此刻被妹妹刻意展现的温顺乖巧所蒙蔽。若他真以为颂宜是朵单纯柔弱的小白花,等到日后发现她真实的本性那些果敢、那些谋算、甚至那些狠厉会不会觉得受到了欺骗?会不会因此厌弃她、伤害她?
仿佛看穿了江锦昭所有的顾虑,辛夷道一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和难以言喻的宠溺。他轻轻拂开江颂宜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无比,目光却锐利而深邃地看向江锦昭,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江大公子多虑了。这世上……”他微微停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傲然,“绝不会有人,比孤更懂她。”
是的,他没有江颂宜上一世的记忆。但是,他不懂江颂宜,难道还不懂自己吗?
他辛夷道一亲手调教出来、倾囊相授的徒弟,能是什么人畜无害、任人拿捏的?她骨子里那份聪慧、那份胆识、那份不按常理出牌的决断,甚至那份偶尔流露的狡黠和叛逆,都深深烙印着他的影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会教出一个怎样的徒弟。他欣赏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虚假的“单纯”,而是她灵魂深处那份独一无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锋芒!
辛夷道一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夜雨浸润后的微凉,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山洞里激起千层涟漪。他目光落在膝上沉睡少女的侧颜,那笃定的语气没有半分玩笑,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定的天命:
“孤在看到你妹妹江颂宜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江锦昭紧绷的神经上,“孤会娶她。”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江锦昭心头。他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惊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遍四肢百骸。太子此言是何意?
是初见倾心,一见钟情的孟浪之语?还是这位传说中身负玄妙卜算之能的太子,在见到颂宜的那一刻,便已窥见了某种不可更改的未来?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无论哪一种,都让江锦昭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和失控的恐慌。他猛地抬眼,眼神锐利如刀,试图穿透辛夷道一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看清其中是真情还是算计。一股混杂着保护欲和被冒犯的怒火直冲头顶,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殿下好大的口气!只是”他刻意停顿,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质疑,扫过辛夷道一略显清瘦的身形,“以殿下如今这缠绵病榻的身子骨,怕是有心也无力吧?我们永定侯府,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年纪轻轻,便要守那冰冰冷冷的活寡!”
这话可谓诛心,直指辛夷道一体弱多病、命不久矣的痛处。然而,辛夷道一面上那抹温润如玉的淡笑却纹丝未动,仿佛江锦昭说的只是无关痛痒的闲话。他甚至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得令人心惊:
“没关系。”
第261章 打伞
辛夷道一垂眸,指尖极轻地拂过江颂宜散落在他衣袍上的一缕青丝,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出口的话却惊世骇俗,“待孤死后,她自可改嫁。”
若能娶得颂宜为妻,他这条命,又怎会轻易交付给阎罗?他必当倾尽全力,活得长长久久,护她一生安稳。这“死”字,不过是说给江锦昭听的台阶罢了。
可辛夷道一不嫌晦气,江锦昭听着却是刺耳至极!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他脸色铁青,几乎是低吼出来:“什么改嫁!我们家还没答应把妹妹嫁给你!”他瞪着辛夷道一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心里疯狂呐喊:你这病秧子要死死远点!别整天跟个阴魂似的惦记他妹妹!
辛夷道一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那平静如深潭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睥睨的锐光。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
“你们家,”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目光直视江锦昭,“答不答应,对孤有影响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江锦昭的心口!
他瞬间哑然,一股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他太清楚江颂宜对永定侯府、对他们这些父兄的态度了!那绝不是什么孺慕情深,而是刻骨的疏离与难以化解的怨怼。她如今留在侯府,不过是因为母亲和几位待嫁的表姐。一旦母亲的地位稳固,表姐们的终身有了着落……她还会留在这个让她心寒的“家”吗?
辛夷道一这个拥有无上权势又心思莫测的太子,只需稍稍展露一点温存,抛出一根橄榄枝……他那心性单纯、对侯府早已失望的妹妹,会不会头也不回地就跟着他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抽干了江锦昭所有的底气。他看着眼前这位在摇曳火光下恍如谪仙的太子,只觉得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下,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正一点点将他最珍视的妹妹拖离他的世界。一股混杂着无力、愤怒、恐慌的复杂情绪猛烈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去,将这觊觎他妹妹的“仙人”拽下神坛!
这一夜,对于洞中三人,滋味截然不同。
江颂宜枕在辛夷道一温热的膝上,鼻息间萦绕着他衣衫上特有的、清冽悠远的草木药香,这气息奇异地安抚了她疲惫紧绷的神经。在这份安稳的依靠和熟悉的气息包裹下,她卸下所有防备,呼吸绵长安稳,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辛夷道一单手支额,闭目养神。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姿态放松,气息平稳,仿佛膝上承托的不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他也确实在小憩,只是那份守护的姿态,未曾松懈半分。
唯有江锦昭,如同一尊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石像。手臂箭伤的疼痛早已被心头的焦灼淹没。他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如松,仿佛稍稍松懈,整个人就会轰然倒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圆睁着,如同两簇燃烧着执念与警惕的鬼火,一瞬不瞬地钉在辛夷道一身上,还有他膝上沉睡的妹妹。他不敢眨眼,不敢松懈分毫,生怕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看似无害的太子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举。那姿态,悲壮得如同一个守护着最后城池的将军,带着一种近乎“死不瞑目”般的决绝与煎熬。
洞外的雨声,不知何时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只余下山涧水滴从岩缝坠落的滴答声。洞内那堆篝火,也燃尽了最后的生命力,火苗不甘地跳动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色的炭烬,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点点猩红的光。
就在这片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洞外的湿泥,朝着洞口快速靠近!
几乎在声音传来的瞬间,江锦昭如同被惊醒的猛兽,眼中精光暴涨!一直放在身侧、剑柄都被他握得温热的那柄文士剑,被他闪电般抄起,横在身前!冰冷的剑锋在残余炭火的微光下,反射出一点寒星。这把剑,本是他拿来防备辛夷道一的最后屏障一旦太子敢对他妹妹有半分不轨,他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捅他个透心凉!
与此同时,辛夷道一也骤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洞口方向,沉声喝问,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来者何人?!”
“锦衣卫!”
一个冷冽如冰刃、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伴随着“嚓”的一声轻响,骤然刺破了洞内的黑暗。一簇橘黄色的火苗在洞口亮起,迅速点燃了来人手中的火折子。
跳跃的火光如同利剑般劈开黑暗,瞬间将山洞内的一切暴露无遗。
江锦昭紧绷的神经在看到那熟悉的飞鱼服制式时,才猛地一松,紧握剑柄的手微微卸力,但并未完全放下。不是刺客就好……他心中暗道。
骤然而至的光亮也惊醒了沉睡的江颂宜。她嘤咛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茫然,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软糯含糊:“唔……天亮了么?”
火光中,锦衣卫指挥使姬宬那张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面容清晰显现。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第一时间扫过洞内情况。当看到江颂宜刚刚从辛夷道一膝上抬起头、睡眼惺忪的模样,尤其是她身上还盖着明显属于太子的外袍时,姬宬深邃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面下暗涌的激流。但这异样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立刻便挪开了视线,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那片冰冷的死寂之下,转向辛夷道一,躬身行礼,声音刻板无波:
“锦衣卫指挥使姬宬,拜见太子殿下。”
辛夷道一借着火光,将姬宬以及他身后几名同样身着飞鱼服、浑身湿透、泥泞满身的锦衣卫尽收眼底。夜雨寒凉,他们显然是冒着风雨搜寻了大半夜。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是父皇让你们来寻人?”
“是。”姬宬垂首应道,声音依旧毫无起伏,“皇上惊闻殿下与县主遇险,忧心如焚,特命臣等全力搜寻。殿下与县主安然无恙,臣等幸不辱命。”他说话间,目光再次飞快地在辛夷道一和江颂宜身上掠过,确认两人除了形容略显狼狈,确实没有明显伤痕,紧绷的下颌线才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
“江大公子似乎伤得很严重。”一个跟在姬宬身后的锦衣卫校尉低声提醒道。
姬宬这才将目光投向一直被他下意识忽略的角落江锦昭。只见这位永定侯府的大公子脸色苍白如纸,左手手臂用撕下的衣料紧紧缠绕包裹着,布条上浸透了大片暗沉的血迹,衣袍上也满是斑驳的泥泞和干涸的血渍,整个人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虚弱。
这一整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失踪的太子和嘉庆县主身上,竟无一人察觉,这位江大公子也未能及时返回营帐。
江锦昭察觉到姬宬的目光,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臂往身后收了收,挺直了本就僵硬的脊背,强撑着道:“多谢姬大人关心,皮肉伤,并无大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传来的阵阵抽痛和彻夜未眠的眩晕感,看向洞外微熹的天光,“外边雨已停了,为免圣上久候忧心,我们还是尽快返回营帐吧。”
江颂宜此时也彻底清醒过来,连忙扶着辛夷道一的手臂站起身来。辛夷道一动作自然地替她拂去衣袍上沾的草屑,两人并肩而立。姬宬的目光在那短暂的肢体接触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迅速移开,侧身让开道路,声音冷硬:“殿下,县主,江公子,请随臣等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