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暖意和重量让江颂宜猛地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脸,长睫上还挂着困倦的水汽,小脸上写满了茫然与疑惑。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多出来的两件外袍,目光在江锦昭和辛夷道一之间来回逡巡。
火光跳跃,映着江锦昭略显苍白的俊脸。他鲜少看到江颂宜对自己露出这般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迷糊的神情,褪去了平日里的疏离冷淡,竟显出几分稚气的可爱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放轻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颂宜,哥哥在这儿呢。这山洞阴冷,你若是困极了,只管靠着兄长的肩膀睡,暖和些。”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久违的、试图亲近的笨拙。
江颂宜眨了眨眼,目光在江锦昭伸过来的、属于兄长的肩膀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小嘴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发出一声轻软的鼻音:“哼。”那意思不言而喻嫌弃。她甚至懒得再多说一个字,便懒洋洋地将脑袋一歪,带着点任性的亲昵,精准地靠在了辛夷道一宽阔而安稳的肩头。
辛夷道一在她靠过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侧过头,明净如画的眉眼低垂,看向枕在自己肩上的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碎金,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推拒,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纵容的温和笑意。他没有移动分毫,肩背挺直如松,稳稳地承接了这份沉甸甸的依赖,任由她汲取着温暖沉沉睡去。
江锦昭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看着妹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另一个肩膀,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只余下刺骨的凉和一丝难堪。他眉头狠狠皱起,薄唇几次开合,那句“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目光触及江颂宜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安宁恬淡的睡颜,看到她眼睑下淡淡的青影,终究是硬生生将那些教条规矩咽了回去。
罢了……妹妹是真的累坏了。他默默地收回手,也收回了那点被拒绝的失落。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除了他们三个再无旁人,总归……总归是损不了妹妹什么名节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当他再次抬眼看向辛夷道一时,那目光却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敬重,里面掺杂了审视、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的警惕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未免也太过……顺其自然了些。
江颂宜起初只是靠着辛夷道一的肩膀,呼吸渐渐均匀绵长。然而沉睡之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寻找更舒适温暖的地方。她的脑袋一点点地滑落,最终,竟无比自然地枕在了辛夷道一并拢的双膝之上。柔顺的青丝散落在他深色的衣料上,像一匹上好的墨缎。
辛夷道一垂眸,目光落在膝上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篝火暖融融的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鼻息轻浅。他那玉树芝兰般清俊的容颜,此刻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眼底的纵容笑意更深了些,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
这幅静谧美好的画面落在江锦昭眼中,却让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跳出四个大字醉卧美人膝!
不对!他猛地一个激灵,像被针扎了似的坐直身体。什么美人膝!这孤男寡女,深山雨夜,他妹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就这样枕在陌生男子膝上酣睡!怎么看,可能名声受损的都是他妹妹江颂宜!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焦躁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开口,打破了洞内只有雨声和柴火噼啪声的寂静:“殿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却又暗含锋芒。
辛夷道一闻声,缓缓抬起眼睫,平静地看向他,等待下文。那眼神清透,仿佛洞悉一切。
江锦昭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妹妹沉睡的脸,语气变得异常郑重:“我妹妹……颂宜她,心思纯善,一片赤诚。她一直视殿下如师如长,心中唯有孺慕之情,绝无他念。此番我们兄妹能与殿下同历患难,也是缘分。锦昭……斗胆,想向殿下求一事。”他顿了顿,观察着太子的神色。
“江大公子但说无妨。”辛夷道一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江锦昭心一横,将盘算好的话说了出来:“请殿下……正式收我妹妹江颂宜为徒!了却她心中所愿!”他清楚记得,前世里,妹妹正是因为成了太子的弟子,才得了诸多庇护,也圆了她那份敬慕之心。今生太子迟迟不肯点头,妹妹为此暗自神伤多次。若能促成此事,妹妹必然欢喜,或许……也能稍稍化解他们兄妹间的隔阂。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层“师徒”名分,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子便是她半个长辈。日后无论他们如何往来,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名正言顺!
辛夷道一沉默。跳跃的火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过了片刻,他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有没有其他的。”
第260章 孤会娶她
江锦昭的眉头瞬间拧紧,心底那点期待骤然沉了下去:“殿下……不肯?”他的语气里难掩失望与一丝质问。
辛夷道一的目光掠过江锦昭手臂上包扎的布条,那里还隐隐透出血迹。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清晰地陈述着因果:“你为护驾受伤,箭创不轻,恐要耽误今岁春闱。此事,孤欠你一个人情。”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江锦昭脸上,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承诺与疏离,“但收徒一事,孤无意为之。无论是谁,包括嘉庆县主江颂宜。”
江锦昭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随即涌起一股被轻视的恼怒。他挺直脊背,语气也冷硬了几分:“殿下误会了!锦昭受伤,是为护自家妹妹周全,此乃天经地义,与殿下无关!更不敢以此挟恩图报!”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直视辛夷道一,带着兄长独有的强硬,“既然殿下不愿收颂宜为徒,那锦昭恳请殿下,往后……莫要再与她这般亲近!”
他的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重量:“女子名节,重于性命!颂宜她年纪尚小,心思单纯,或许不懂这些避讳。可殿下年长于她,身份贵重,更应懂得其中分寸!如此于她声名有碍!”
“孤知道。”
辛夷道一终于回应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被冒犯的怒意,也听不出丝毫的认同。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与这简短的回应背道而驰。他微微低下头,仔细地将滑落了些许、盖在江颂宜身上的那两件宽大外袍,尤其是他自己的那件,轻轻往上拉了拉,动作细致地将她裹得更严实了些,确保寒风吹不进一丝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复又抬眸,目光沉静地迎上江锦昭隐含怒意与不解的视线。自始至终,他没有试图将枕在他膝上酣睡的少女挪开半分。
他就那样端坐着,如同守护着一份不容惊扰的静谧,任由洞外的夜雨,将山洞隔绝成一个只有篝火暖意与少女清浅呼吸的、微妙而私密的小世界。
冰凉的雨丝被风吹斜,打在简陋的避雨棚顶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棚子中央,一小堆篝火跳跃着,努力驱散着夜雨的湿寒。火光映照下,江锦昭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对面抱着他妹妹江颂宜的太子辛夷道一。
“殿下,”江锦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压抑和不满,像绷紧的弓弦,“您与我妹妹非亲非故,若是对她没有那份心思,不想娶她,便不该与她这般亲近!”他看着妹妹在太子怀中安睡的模样,只觉得刺眼又忧心。这太子,举止太过逾越了!
辛夷道一原本微微垂首看着怀中少女安静的睡颜,闻言缓缓抬起眼眸。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他唇角微勾,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谁说……孤不想娶?”
这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江锦昭猛地一怔,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刚才说什么?想娶?!
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一下直冲江锦昭的脑门!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若不是顾忌着妹妹还在熟睡,他几乎要当场厉声质问!他强行压下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怒骂,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霜,充满了戒备和审视,死死盯住辛夷道一,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所以……殿下这是在刻意诱惑我妹妹?!”
他心中的疑云终于被拨开难怪!难怪这堂堂太子,看起来人模人样,却处处纵容他妹妹靠近,行为举止毫无避嫌之意!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辛夷道一面对这直白的质问,神色坦然,没有丝毫被揭穿的窘迫,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算是吧。”那姿态,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江锦昭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往头上涌,他怒极反笑,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呵!我妹妹对殿下满心孺慕敬仰,视您如师如长,一片赤诚!殿下却对她存了这等非分之想?您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他替妹妹感到不值,这份纯粹的信任竟被如此利用!
辛夷道一闻言,竟真的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左胸口,感受了一下,然后看向江锦昭,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两个字,堵得江锦昭心口发闷。
“殿下!”江锦昭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试图将话题拉回理智的轨道,“若殿下是想与永定侯府结盟,寻求侯府的支持,大可不必非要打我妹妹的主意!殿下只需拿出足够的诚意与令人信服的实力,永定侯府身为臣子,自然会扶持皇室正统!”他试图点明利害关系。
然而,他的话音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强硬,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但是!我妹妹,江颂宜,她绝不是殿下可以用来结盟的棋子!我们永定侯府亏欠她良多,如今所求,不过是她余生平安顺遂,随心所欲!她嫁不嫁人,嫁给谁,侯府都不会强求!但有一点侯府绝不会利用她的婚姻去换取任何利益!更不允许任何人利用她!谁都不行!”这番话斩钉截铁,是兄长对妹妹最坚定的维护。
江锦昭心中清楚,一个人的性情和选择,往往是由其经历塑造的。不同的境遇,会让人做出截然不同的抉择。正如前世的他与今生重生的他,已是判若两人。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眼前的太子辛夷道一。
如今,妹妹遇到的,是尚未经历那些山林隐居岁月的太子辛夷道一,而不是她前世那位与她朝夕相处、亦师亦父的师父。
妹妹对太子那份深厚的孺慕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全都源于她前世的记忆。可现在的辛夷道一,他并没有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他怎么可能像前世那样,纯粹地、毫无保留地对待颂宜?江锦昭对此深怀疑虑。
夜雨潇潇,篝火摇曳不定,在辛夷道一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听完江锦昭这一番激烈的陈词,非但没有动怒,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反而漾开更深的笑意。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少女沉睡的脸庞上,那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声音也放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江大公子,”他缓缓道,“你似乎……对令妹的了解还不够深。她聪慧果决,心思通透,绝不会是任何人的棋子。这世上,也无人能轻易利用她。”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抬起,迎向江锦昭冷冽的视线,那份温柔瞬间沉淀为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沉静与威压:“孤,更不会利用她。”
“至于永定侯府最终支持谁……”辛夷道一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充满傲然与自信的弧度,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孤,并不在乎。”
他从前选择避世,只是顺应天命,懒得去争。但若真到了需要争的时候,为了怀中的这个人,为了自己心中所想,争上一争,又有何不可?
玄门中人,窥探天机,改人命数,哪一样不是逆天而行?他早已习惯了与天相争。
江锦昭被辛夷道一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和气势震住了,他猛地抬起眼,隔着跳跃的篝火,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火光在辛夷道一的眼中跳跃,映得那眸光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江锦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连有强大母族支持、呼声极高的二皇子和四皇子,都不敢轻言不在乎永定侯府的助力!太子被放逐多年,无权无势,他凭什么敢说这样的话?他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江锦昭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位太子。但就在刚才那一刻,辛夷道一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上位、睥睨一切的威仪与自信,绝非一个常年隐逸放逐之人所能拥有!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尊贵与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