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霎时鸦雀无声。奉王世子突然指着帐外嚷道:“那匹枣红矮马!不是太子殿下最爱的赤焰驹么?“

老皇帝踉跄着扶住龙椅,顾哲渊忙递上参汤。鎏金碗沿磕在齿间发出脆响,明黄衣袖拂过,参汤泼在世子蟒袍上:“姬宬!给朕把骊山翻过来!“

暴雨中锦衣卫火把连成长龙,辛夷巍望着帐外雨幕勾起唇角。他特意将太子坐骑尸首摆在显眼处,那马颈上刀痕与老四侍卫的佩剑分毫不差。父皇此刻越焦躁,来日清算时便越狠厉。

“父皇息怒。“他撩袍跪地,金线绣的蟠龙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太子皇兄吉人天相,许是暂避风雨......“

“你方才说箭矢眼熟?“皇帝突然打断,浑浊眼珠鹰隼般盯住三子。帐外闪电划过,照亮辛夷巍瞬间僵硬的嘴角。

小太监战战兢兢捧来箭囊,江颂宜猎鹿用的粉羽箭与刺客身上的一模一样。永定侯世子江奕桓霍然起身,玉冠上东珠剧烈摇晃:“圣上明鉴!舍妹今晨猎鹿后便归还了弓箭,此刻正在女眷帐中......“

“报“又一锦衣卫冲进大帐,“在刺客尸身上搜出南疆巫蛊人偶!“

桃木偶人滚落御案,朱砂写的生辰八字刺痛皇帝双目正是他自己与太子的!老皇帝抓起人偶砸向辛夷巍,玄铁打造的偶身在他额角撞出青紫:“南疆!好个南疆!“

辛夷巍伏地叩首,后槽牙几乎咬碎。这分明是有人将计就计!他余光扫过杨为民得意的神色,突然想起老四剜眼时杨家父子诡异的平静。冷汗顺着脊梁滑落,原来黄雀在后。

“传旨!三皇子辛夷巍禁足帐中,无诏不得出!永定侯江鼎廉......“老皇帝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喧哗。

苏盛搀着太子跌跌撞撞闯入,杏黄蟒袍沾满泥浆。少年扑通跪地:“臣在梧桐林寻到太子殿下时,殿下正被黑衣人追杀!“

太子虚弱抬手,掌心赫然是半枚虎符:“儿臣斩杀刺客时,从他们身上搜出这个......“话未说完便昏厥过去。

老皇帝盯着虎符上“杨“字刻痕,缓缓转向面如死灰的杨老将军。鎏金香炉突然倾倒,香灰迷了众人眼,再睁眼时,杨为民的佩剑已架在江奕桓颈间。

“都别动!“他拽着江奕桓退至帐门,“备快马!否则我让永定侯府绝后!“

暴雨中传来马匹嘶鸣,江颂宜提着裙摆冲进大帐,手中金错刀还在滴血:“兄长接剑!“刀光闪过,杨为民持剑的右手齐腕而断。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本该昏迷的太子唇角微扬。他袖中滑出半枚带血的虎符,与方才呈给皇帝的正好拼成完整一枚那分明是去年秋猎时,他从老四暗卫身上所得。

兵部侍郎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压抑的营帐内骤然响起,矛头直指江鼎廉:“永定侯!这箭矢上的徽记,分明是你永定侯府的!如今它出现在刺客尸首之上,你作何解释?!”他手中高举着一支染血的箭矢,尾羽上独特的“江”字家徽在烛火下清晰可见,成了全场最刺眼的焦点。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江鼎廉身上。

江鼎廉面沉如水,高大的身躯缓缓站起,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支箭矢,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不错,这正是小女江颂宜的箭矢。”

他话音一顿,环视众人,最后落在御座之上,语气陡然转厉:“此箭既出现在刺客身上,便只有一个解释我女儿为护太子殿下周全,临危不惧,射杀了这图谋不轨的歹徒!”他向前一步,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沉痛与急迫:“皇上!如今小女与太子殿下一样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当务之急,是立即派人搜山营救!至于这箭矢,恰恰证明了小女的忠勇!还请皇上严查刺客来源,揪出幕后黑手,以安社稷!”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逻辑清晰。箭在刺客身上,而非太子身上,这就是最大的护身符!至于怀疑江颂宜刺杀四皇子?江鼎廉心中冷笑,那丫头或许有胆子干点别的,但刺杀太子?就算让她来刺杀自己这个亲爹,她都不会去动辛夷道一一根汗毛!

皇帝紧绷的神经在听到“为护太子周全”几个字时,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他急切地追问,眼中燃起微弱的希望:“太子。是与嘉庆在一起?”

得到肯定后,他立刻看向江鼎廉,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永定侯!你女儿身手如何?比之奕桓如何?她能否带着太子安然脱险?”皇帝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了。

第259章 “师徒”名分

江鼎廉心中念头急转。护驾之功固然诱人,但若此刻夸下海口,万一太子有个闪失,嘉庆承受的将是灭顶之灾!他深吸一口气,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声音带着父亲的忧虑:“回皇上,小女……略通一些玄门异术,或可自保。然……她确实未曾习武,拳脚功夫稀松平常。”他不敢担保,只能将事实说出,将评判权交给皇帝。

皇帝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瞬间黯淡下去,脸上难掩失望。一个不通武艺的弱女子,带着他那比琉璃盏还脆弱的病弱太子,在这危机四伏、大雨滂沱的山林里……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就在气氛再次陷入冰点之际,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却清晰的声音响起:“皇上,微臣俞桓珅,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俞桓珅从文官队列中踱步而出。他一身锦袍虽因雨气微湿,却依旧难掩那份世家公子的风流气度,手中习惯性地捻着一块温润的玉佩。他的出现,让不少人,尤其是杨家和辛夷巍那边的人,都露出诧异之色。翰林学士俞涵和他的长子俞卓贤更是暗暗皱眉这个不务正业、终日与诗酒为伍的幺子,此刻站出来想说什么?俞家向来与永定侯府泾渭分明,甚至隐隐看不上江家的做派。

俞桓珅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对着皇帝从容一揖,声音朗朗:“皇上容禀。今日午后,微臣与众友于山林西侧追逐鹿群时,确实亲眼所见,嘉庆县主与太子殿下正结伴同行。县主虽为闺阁女子,不通拳脚,然其箭术之精湛,微臣亲眼所见,当属上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支染血的侯府箭矢,继续道,“今日她既能临危不惧,以箭矢诛杀刺客,其胆识与忠义,已令微臣钦佩万分!此等女子,岂能以寻常‘弱质女流’视之?”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凝重:“然而,刺客凶悍,来势汹汹,且人数不明。县主纵然箭术超群,忠勇可嘉,但既要护持太子殿下周全,又要应对强敌……其艰难险阻,实非我等在营帐内安坐之人所能想象。脱险之路,必是步步荆棘!”

他这番话,看似客观陈述,实则处处在为江颂宜铺垫。先肯定了她的忠勇和箭术,再点明保护太子的巨大难度,最后强调其处境艰难。核心只有一个:无论太子最终如何,江颂宜已经尽力了,不该被苛责。

俞涵父子对视一眼,无奈中带着一丝复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平日只知吟风弄月,与哪派都若即若离,今日竟为了一个江颂宜,在如此敏感的时刻站出来说话?而且说得滴水不漏,竟让他们一时无法反驳。辛夷巍和杨大人等人看向俞桓珅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和玩味。

皇帝此刻心乱如麻,俞桓珅的话虽在情在理,但他满心满眼都是太子的安危,只能疲惫地挥挥手,示意知道了。不过,经俞桓珅这么一说,加上江鼎廉之前的表态,他心中对江颂宜确实没有丝毫怪罪,反而多了几分感激至少,在危急关头,是她在试图保护他的儿子。

帐外,山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猛烈,砸在帐篷上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骊山吞没。

不能再等了!

“传旨!命锦衣卫指挥使亲率精锐,冒雨搜山!务必找到太子与嘉庆县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藏的恐惧。

圣旨一下,整个营地瞬间被调动起来。火把在瓢泼大雨中艰难地燃起,又被浇灭,再点燃,形成一片在风雨中摇曳挣扎的光海。

江鼎廉和江奕桓父子早已披上蓑衣,带着侯府亲卫,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漆黑冰冷的雨幕。白林夕想到林中遭遇野猪时江奕桓的援手,此刻也义不容辞地跟上。令人意外的是,俞桓珅竟也找随从要来蓑衣斗笠,一言不发地加入了搜寻的队伍,雨水很快打湿了他华贵的锦袍下摆。

与此同时,在营地另一侧相对安静些的白鹭书院驻地。黎霆贞也从同窗口中得知了营帐发生的惊天变故和江颂宜失踪的消息。他脸色骤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召集了几个平日里相熟且可靠的同窗。

“带上火把、绳索,跟我走!去寻嘉庆县主!”黎霆贞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坚定。他一边分发工具,一边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记住!此事关乎县主清誉!寻人时务必谨慎,非必要不得声张,尤其……莫要让那些长舌之人知晓我们是为县主而去!”他深知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风雨飘摇、各方势力交织的时刻,必须保护好江颂宜的名节。

一群年轻的书生,顶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也扎进了危机四伏的黑暗山林。桐油火把在雨中发出噼啪的爆响,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泥泞不堪的小路,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仿佛择人而噬的黑暗。雨水冰冷刺骨,但每个人心中都燃着一团火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

山洞外,雨点密密麻麻,敲打着嶙峋的山石,发出绵密不绝的沙沙声,织成一片冰冷潮湿的网。白日里尚算温和的山林,入夜后寒气骤然袭来,如同无形的冰蛇,丝丝缕缕钻入简陋的避雨处。

洞内唯一的光源,是那堆跳跃不定的篝火,橘红色的火焰努力驱散着周遭一小圈昏暗与湿冷,映照着围坐其旁的三张疲惫面孔。

江颂宜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为兄长江锦昭处理了手臂上的箭伤。箭头拔出时带出的血迹染红了临时撕下的里衣布条,她动作麻利地敷上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又指导着江锦昭自己用布条做了个简易却牢固的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像是骤然被抽掉了弦,浓重的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

江锦昭因着伤处的阵阵抽痛,毫无睡意,剑眉微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的妹妹身上。只见江颂宜抱着膝盖,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觅食归巢后困顿不堪的小雀儿,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她显然累极了,白日里与刺客周旋的惊险、照顾两个伤员的劳碌、加上策马奔波的颠簸,早已耗尽了她的气力。山洞里阴冷潮湿,连块平整干燥能靠着安睡的石壁都难寻。就在她又一次脑袋重重往下一磕时,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喷嚏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个男人有了动作。

江锦昭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那件用料考究、宽大飘逸的锦缎外袍。与此同时,坐在江颂宜身侧的辛夷道一,也极其自然地褪下了他那件质地更为清雅、同样衣袂翩翩的外衫。

两件犹带着主人体温的衣袍,如同两片温柔的云朵,不分先后地、轻轻地覆在了江颂宜那蜷缩着、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