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御帐中,老皇帝扶着鎏金椅背的手指节发白。方才侍卫急报“有贵人重伤“,他眼前霎时浮现出太子十二岁时围猎坠马的模样。待看清担架上血肉模糊的是四子辛夷子固,喉间翻涌的血气才勉强压下。

“太医院的人呢!“龙纹袖口扫落案上青玉镇纸,碎作十七八片。

杨家父子最先扑到担架前。杨老将军征战沙场三十载,此刻却被四皇子左眼窟窿里溢出的血水骇得后退半步。嫡子杨为民强忍作呕,转头瞪向角落里摆弄箭囊的三皇子辛夷巍:“猎场方圆十里都有禁军把守,怎会混入带倒刺的狼牙箭?“

“二哥这话好没道理。“辛夷巍将羽箭掷在地上,玄色劲装下肌肉紧绷,“四弟出事时,我可正陪父皇品鉴新贡的云雾茶。“

太医令带着三个徒弟匆匆赶来,药箱里剪刀纱布撞得叮当响。四皇子突然暴起,染血的手指几乎掐进老太医肩胛骨:“治不好本王的眼,你们全家都去给骊山皇陵添砖加瓦!“

“殿下慎动!“四个药童慌忙按住他乱蹬的双腿。老太医颤巍巍拨开黏着碎肉的眼皮,浑浊瞳孔骤然紧缩琥珀色的眼珠已成了团猩红烂肉。

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江玉窈攥着帕子欲上前,被杨老夫人死死拽住衣袖。这位准皇子妃盯着未婚夫狰狞的面容,突然想起去岁上元节,四皇子笑着替她簪花时,那双眼睛比秦淮河的灯火还亮。

“禀皇上。“老太医重重叩首,官帽上的东珠跟着打颤,“四殿下左目被三棱箭镞贯穿,若不及时剜净腐肉,恐会牵连右眼。“

“你们这些庸医!“辛夷子固嘶吼着挥开药童,半张脸糊着血痂,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父皇!儿臣要太医院院判来治!要南疆的蛊医!要。“

“按住他。“皇帝闭了闭眼,明黄常服下的身躯佝偻如朽木。当年平阳关血战,他亲眼见过箭疮化脓的士兵浑身溃烂而亡。老四这眼。怕是保不住了。

三皇子突然轻笑出声,见众人怒目而视,忙敛了神色:“四弟遭此横祸,臣弟愿亲赴五台山请慧明大师祈福。“袖中却暗暗掐诀慧明老秃驴最擅超度亡魂,正合给老四提前念几卷往生咒。

梧桐林深处,苏盛终于寻见太子身影。杏黄箭袖的青年正在溪边濯洗马鞭,闻言挑眉:“老四瞎了?“白玉似的指尖划过鞭梢铁刺,忽地莞尔:“你方才跑得太急,发冠都歪了。“

“表哥还有心思说笑!“苏盛急得跺脚,“杨家现在肯定怀疑是你。“

“嘘“太子将染血的帕子抛入溪流,看那抹猩红打着旋儿沉入水底,“传旨太监往这边来了,记得哭得伤心些。“

御帐内骤然爆出凄厉惨叫。四皇子被五六个侍卫压在榻上,老太医握着精钢小刀的手稳如磐石。刀刃剜进眼眶的瞬间,辛夷子固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秋猎,他故意弄松太子的马鞍钉若当时太子坠崖时,也能听见这般悦耳的骨肉分离声。老院使的声音在死寂的营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医者的沉重:“皇上,诸位大人容禀。太医院古籍卷宗有载,一目受此重创,若不及早处置,其毒气、腐坏之势恐会蔓延,殃及另一目,终致双目皆盲!”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老臣绝无谋害四皇子之心,剜除伤目,实为保住四皇子仅存的右眼啊!望皇上明鉴!”

他话音落下,帐内一片吸气声。几个须发斑白、身经百战的将军互相看了看,默默点头。一位满脸刀疤的老将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启禀陛下,老院使所言不虚!末将麾下确有几个儿郎,当年在战场上也是一只眼中箭,结果……唉,两边都瞎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沙场归来的苍凉,“那毒火攻心,挡不住的。”

另一位将军也沉声附和:“末将也见过此类惨状。”

第258章 吉人天相

皇帝的目光转向了江鼎廉,这位位高权重的重臣。江鼎廉面沉如水,迎着皇帝探询的目光,缓缓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分量:“回陛下,确有此理。古籍所载,非虚。”

皇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背过身去,不愿再看担架上血肉模糊的儿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痛楚:“剜…吧。”

“事急从权,麻沸散一时难寻,四殿下…老臣们,得罪了!”几位太医交换了一个悲悯的眼神,告罪声带着颤抖。其中一人迅速将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刀在烛火上反复燎烧,直到刀尖泛起青白的炽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帐内烛火似乎也因为这肃杀的气氛而摇曳不定。

刀尖,带着灼热与死亡的寒意,精准地探向辛夷子固那血肉模糊、箭簇深陷的左眼窝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骤然撕裂了营帐的寂静!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来自地狱深处。辛夷子固的身体像离水的鱼般剧烈弹起,又被几个强壮的太医死死按住。剧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剩下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帐内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齐刷刷地扭开头去。文官们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武将们也紧抿着唇,眼神复杂。那剜肉的“噗嗤”轻响,伴随着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窒息。每一个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铁锈。杨妃的兄长杨大人,看着自己妹妹唯一的儿子遭此酷刑,目眦欲裂。他猛地转头,怨毒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向人群后方的辛夷巍!随即,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御前,额头狠狠磕在地上,悲愤的吼声带着哭腔:

“皇上!四皇子遭此毒手,歹徒手段之狠毒,心思之阴险,令人发指!这分明是要断我大周皇嗣的根苗啊!求皇上即刻下旨,彻查此案!揪出幕后真凶,千刀万剐!给四皇子,给杨妃娘娘,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字字泣血,矛头直指二皇子一党四皇子废了,但二皇子,你也别想置身事外,逍遥快活!

皇帝的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杯盏乱跳:“查!给朕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挖出来!无论是谁,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诛灭九族!”雷霆之怒,让整个营帐的温度骤降。

“微臣遵旨!”大理寺卿立刻出列,声音肃然。

“臣,领旨!”另一个冰冷如铁的声音同时响起。东厂总督顾哲渊,一身玄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躬身领命。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毒刃,散发着无形的寒气。

帐内角落,知晓部分内情的江鼎廉和江奕桓父子,目光复杂地扫过顾哲渊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就是他手下的人动的手。让东厂去查?这能查出什么?怕不是查到最后,只会多几个“畏罪自杀”的替死鬼罢了。父子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和更深的警惕。

太医们强忍着不适,将那颗混着血污、已然不成形状的眼珠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垫着干净白布的小巧檀木盒中。这流程如同对待太监净身后的“宝贝”一般妥善保存,待百年之后一同下葬,求个“全尸”的体面。如今,竟也用在了尊贵的皇子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讽刺。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仿佛多看一眼那盒子都是折磨。贴身小太监立刻上前,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沉甸甸的木盒,低眉顺眼地退到阴影里。

四皇子辛夷子固的党羽们,此刻如同被抽掉了主心骨。他们围在昏迷不醒、脸上缠满渗血纱布的四皇子周围,面面相觑,眼神慌乱。有人偷偷看向杨大人,试图寻找新的方向,但杨大人跪在御前,背影都透着绝望。人心,散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二皇子辛夷巍一派的压抑激动。若不是皇帝震怒的威压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几乎要忍不住击掌相庆,举杯痛饮了!几个心腹大臣低着头,极力掩饰着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辛夷巍心中亦是狂喜翻涌,但他城府极深,面上只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和一丝“关切”。他不动声色地退到人群边缘,压低嗓子问身边的定威侯世子戚英雄:“侯爷的手笔?时机选得妙啊!”

戚英雄脸上却带着真实的困惑,同样低声道:“殿下,并非家父安排。爹的意思是。至少不是头一天就动手,太过扎眼。”他顿了顿,反问,“难道。是殿下您另有的安排?”

辛夷巍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得意和轻松:“哦?竟也不是我们的人?”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看来,是我这四弟平日里作孽太多,不知惹上了哪路阎王。真是,天要亡他,活该!”

不是自己的人动手,那就意味着没有任何把柄和牵连。就算杨家恨毒了他,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一丝一毫指向他的证据!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皇上节哀,四殿下吉人天相,性命无虞已是万幸。”

“是啊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大臣们纷纷上前,说着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词。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失去了左眼,等于彻底断绝了辛夷子固问鼎大宝的可能。一个身有残疾的皇子,如何能继承大统?他的政治生命,已然终结。

在一片压抑的劝慰声中,只有江玉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显得格外刺耳。她跪在辛夷子固的担架旁,精心描画的妆容被眼泪冲刷得一塌糊涂,昂贵的锦缎宫装下摆沾满了地上的泥污和血渍。她紧紧攥着辛夷子固冰冷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她后半生所有的野心和指望封妃的荣耀、将江颂宜彻底踩在脚下的快意、母仪天下的幻梦都在那剜眼一刀和太医的宣告中,像脆弱的琉璃盏般,“啪”地一声,摔得粉碎。此刻,她哭的不是辛夷子固的痛,而是她自己彻底灰飞烟灭的未来。

暴雨砸在牛皮帐顶发出闷响,皇帝扶着鎏金椅背的手青筋暴起。榻上四皇子刚剜了眼珠,此刻裹着纱布昏睡,血腥气混着安神香在帐内翻涌。

“报“锦衣卫千户掀帘而入,蓑衣上的雨水在地毯洇开暗痕,“猎场东南林中发现十三具刺客尸首,十人持刀互砍而亡,三人身中箭矢。“

老皇帝猛地转身,明黄衣摆扫落案上药碗:“可有太子踪迹?“

“回禀圣上,林中发现太子坐骑尸身......“千户声音渐低,余光瞥见碎瓷片上的汤药正顺着地毯纹路蜿蜒,像极了林中那些刺客脖颈上凝固的血痕。

帐外惊雷炸响,永定侯江鼎廉手中酒盏应声而碎。他死死盯着锦衣卫呈上的粉羽箭那分明是幺女江颂宜特制的箭矢!白林夕在案下死死掐住丈夫手腕,凤仙花染的指甲几乎掐进皮肉。

“这箭羽倒是别致。“三皇子辛夷巍把玩着染血箭矢,玄色蟒纹袖口擦过箭镞,“若没记错,嘉庆县主猎鹿时用的便是这般粉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