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毅的眼前一阵黑,双手虚无地在身前抓,想要抓着什么,身子重重摇晃了一下,跌坐在位置上。
腊月二十四,原本是五郎的生辰。
【2700珠】今我来思「三」
皇宫里虽不用特地祭灶,但一众太监宫女们入宫前在家里也都有过小年的习惯,白天紧赶着把活儿都干了,天一黑,等主子们都歇下了之后就聚在一起包起了汤圆饺子,南北习俗混在一处也没人去计较。等过了几日到年三十晚上,他们都得在各宫当值陪主子们守岁,是轮不到自己去参与那些热闹的,因而全盼着今日添些烟火气,旺一旺来年。
东宫里也不例外,卫朔向来不管他们,今日更是一早就把自己关进了内殿,再没动静,连宫里头的宴席也不去了。
平日里王公公是东宫主掌事,待人倒也宽厚和善,小萱奉了大家伙的意思去喊他一同过小年,走到了内殿外,悄咪咪地朝他招招手:“王公公,殿下先前不是说,寒冷天儿里不用人值夜里么?你跟我们一道去吃点儿呗?”
王公公回首看了看门里面,灯火还亮着,却没有声响,今天这样的日子,他自然是知道太子心里哪儿不痛快,温声对小萱交代了一句:“殿下喜欢清静,你们吃吃喝喝都无妨,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就行。今儿这日子我就不去了,得在这儿陪着殿下。”
小萱点着头哦了一声,请不来人,便也不作停留,即刻就回去交差了。
“王公公说他不来,今儿这日子怕殿下忧思过度,要人陪着,让我们自个儿玩。咦,姑娘这是做的什么?”一回去,见着檐雨正打开笼屉,腾腾的雾气里头一圈白嫩的小兔子窝在里头,惟妙惟肖。
忧思过度?檐雨刚想细问缘由,却见小萱惊奇地上前去捏起一只托在手心里头,“哎呀,这兔子可爱!送我两只吧!”
“本来就是给你的呀!”檐雨从她手里把兔子拿回来,摆在了桌上,“你不是属兔的嘛,今年咱们一直在行宫里头呆着,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些生辰贺礼,送些小兔儿陪你,不嫌弃吧?”
小萱作势要哭,从身后一把抱在了檐雨的腰上:“怎么会呢,我要两只!”
“行。”檐雨给两只兔子的眼睛都点了红,然后交到小萱的手里头,“尝尝吧,里头是豆沙馅儿的,中午就蒸上了,应当是你常说的,软糯香甜!”
兔子交到小萱手里没一会儿,她人就不知所踪了,檐雨前几年也是一个人闷在房里,不大出来跟其他人聚,今年倒是难得加入了,大家伙都高兴,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小萱又跑哪儿去了?”她端着手里的碗,目光朝外眺望着。
“不用等她了,每年都是,吃一半儿溜了。”张秀嘟囔了一句,“神神叨叨的,还抢走我一壶好酒。我看她就是偷奸耍滑惯了,不想洗锅洗碗。”
所有人里,数小萱与她关系最好,这会儿她不在,檐雨也没什么兴致,吃好了饭,其余人说要玩叶子戏,她推脱了说不会,就提前离开了。
笼屉里还有她留的一只兔子馒头,檐雨将它用帕子包好,藏进了袖口里。
方才卫朔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太好看,想必也没吃晚饭,她又想到小萱说的,怕殿下忧思过度,竟不知,这样的好日子里是为了什么而忧思。
谁料刚一转身出了值房,就在门外看见了谢昀。
今夜他没穿红色官服,只一袭月白色长衫的便装打扮,头上簪着玉冠,此刻雪月交相辉映,衬得他不染纤尘,好似刚从仙界下凡来的。
想到早晨的事情,檐雨面上有些热,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尴尬,也不知谢昀听见了没有……慌乱间,她双手交叠向他行礼,一不小心,那帕子包着的小兔子从袖口里滚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晚宴上不见太子殿下,陛下让我过来瞧瞧。”谢昀弯腰拾起,略带抱歉地看着檐雨,“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兔子,应该是不能再吃了,改日我买些别的吃食来赔你。”
檐雨嘴唇动了动,眼神里也有惋惜,但想来就算自己送过去,卫朔也未必会吃,于是摇摇头:“是奴婢自己包着玩儿的,不值钱的。弄脏了也不能再吃,还是丢了吧。”
“丢了未免有些可惜”谢昀不动声色,盯着她的眼睛瞧,“这样的兔子馒头,还是小时候见过的,檐雨姑娘是哪里人,手真巧。”
她的心一慌,改口问道:“太傅不是要去寻殿下吗?他此刻正在内殿。”
“既然太子殿下已歇息了,那谢某就不去叨扰了。”他说着,竟真的去吃。咬下兔子尾巴的部分,里头流出豆沙内馅儿来,霎时间满口清甜,“檐雨姑娘,谢某今日又忘了带灯,可否劳烦你送我一程?”
听闻,朝堂上已由谢昀牵头为顾政熹翻案,重新调查当年檄文一事。
作为顾政熹最后一位弟子,谢昀的话颇有份量,他字句有力,坚称老师当年是受人蛊惑、被人懵逼才写下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一时间掀起波涛万千,朝中的局势也跟着诡谲起来。
檐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父亲那般心志坚定之人,又怎会轻易受人摆布?可她心中矛盾非常,既盼着父亲能够洗去污名,又不免怀疑此事背后的动机。
这些话轻易不能为人所道,卫朔又是那般喜怒无常,她也开不了口。这会儿万千的谜团都系在谢昀的身上,若能从他这里知道些内情也是好的。
于是她便干脆地答应下来:“太傅在此稍候片刻,奴婢取了灯就过来。”
今我来思「四」
月色落在雪上,泛起一地银华,两处皎洁交相辉映,反倒将檐雨手里头的灯火衬得昏黄。
她放缓了步子轻声询问:“太傅可是有话要说?”
谢昀转身时,恰好一片雪花从天而降,如一只银色的蝴蝶翩翩而来,朝着檐雨的肩头飞去。
他伸手接住,看着它在手里短暂停留:“看样子又快下雪了,姑娘就送到这里便是,余下的路,谢某自己走吧。”
檐雨想了想,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品出了几分孤寂与无奈,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灯笼:“太傅今日好古怪,明明是来寻太子的,到了门口却又不进去,差遣了奴婢送你,路上却连话也不讲一句。”
说着迎上他的眼睛,硬生生装出几分天真模样。
“今日发生的事,太子殿下没同你说么?”谢昀接了句话,认真盯着她的脸庞,想要透过那张脸,寻找出什么似的。
“还不晓得。”檐雨也觉得卫朔今日有些怪异,看样子是果真是出了什么事,她心想,这正是一个好的契机,可以探一探近日朝堂上究竟是如何安排顾政熹的事情,于是试探着望向他:“太傅可是知晓一二?”
谢昀心中刚打消不久的疑惑,又因为她这两句话而萌发,纵然口音已经有些模糊听不出家乡何处,但方才那些用词却惹人生疑。
陛下说出她的身份的时候,他虽震惊,却也不得不信,只当自己是睹物思人癔症了,硬是将心中的怀疑与期盼咽了回去。
可明仪公主是京城出生,京城长大的,北方人找谁就是「找谁」,不说「寻谁」,说话就是「说话」,不说「讲话」,知道就是「知道」,不说「晓得」。
一个皇宫里的公主,怎么会惯用吴地语调与措辞?
这一切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阴云蔽日?
他定了定心神,只是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今夜宴席过半,陛下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谢某也是后来听萧贵妃说起才知晓,今日是五皇子的冥诞,太子一早便去泰安殿同陛下大吵了一架,晚上又不来宴席,惹了圣怒。”
虽是微垂着眼帘,檐雨却在心中惊叹,原来,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
卫朔与弟弟感情颇深,亲眼目睹了他惨死时候的模样甚至落下了头风的病症,多年不消,难怪他今日会这般反常,一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内殿,再没出来过。
她骤然清醒过来,也再无心从谢昀口中套什么话来了,朝他屈了屈膝:“多谢太傅相告,奴婢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