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懊恼到一半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已是这城中坐堂掌柜,不由得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杵在那里生闷气。
“原来是二掌柜私下交代的。”关婶婶笑了,她如今仍是那城南炭铺的老板娘,平日里招揽生意久了,已许久不用这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话了,“川流院虽已隐入凡尘之中,但我等与秦姑娘的交情亦如金石一般,她拜托过的事情,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撼动。”
金宝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你是说……是秦九叶交代你如此行事的?可这又是为何?他们两个不是向来一条心、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吗?莫非这是生了嫌隙?改日我得回去看一看,若是劝不了不如还是分了吧……”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理,神情也跟着兴奋起来,仿佛再努把力就能将那小白脸彻底赶出果然居了。
“我劝金掌柜莫要如此行事,免得后悔。”关婶婶看不得对方面上神情,好心出言提点道,“何况若是秦姑娘知晓你在外面这般诋毁她,只怕不会轻易饶过你。”
金宝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得罪秦九叶也好过得罪那小白脸。并非是他生来就是个“劝分不劝合”的小人,实在是那李樵欺人太甚,有对方在一日,他就算做到十分也仍要被比下去,只怕一辈子都要被对方拿捏在手掌心。
“我看他们定是出了问题。”他不死心地念叨着,抱着自己的歪理不肯放手,“我早说过她太抠门,那小白脸定是不满了。”
关婶婶再次低头笑起来,声音中多了几分含糊不清。
“这两口子之间的事,哪里说得准呢。不过大抵确实是因为有些人不满足,而有些人又有些受不住吧。”
九皋城外、偏僻小村、破烂柴院中,烟雾缭绕的药庐里接连传出几声喷嚏声,那在院中排成一行的姑婶叔公们瞬间便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都等了快半个钟了,何时才能轮到我们?”
“李小哥,咱可算是老相识了,说好了就等到今日,多一日都不行。”
“郭二,你先前赊下的账可都还没清,怎么着也得排在我后面。”
“我老朱的账可早就还清了,上个月秦掌柜地里新添的那几棵菜苗可还是我帮着张罗的呢……”
一众老主顾句句有理、气势颇足,直将那传闻中的叱咤风云的江湖掌柜压得直不起腰来,前后左右地赔着不是。
“各位莫急、莫急啊,这几日南边运来的药材刚到,需得赶在天气热起来前处理完,这事情一多难免手忙脚乱,但总归不会遗漏大家的。”
女子陪着笑,眼下因为缺觉的缘故而有些发青,手上动作一如既往的利落,可却挡不住哈欠连天。
终于轮到自己的窦五娘见状凑上前,一边抠抠搜搜数着铜板,一边嘴上关切道。
“小乙呢?先前有他帮手还能好过些。”
秦九叶拨弄算珠的手一顿,还没来得及开口,抱着药钵的李樵从旁路过,轻描淡写地开口道。
“他天资不错,我将他送去朋友那边进修了。”
院门处,又有两个半大孩子偷偷去摸果然居招牌上镶着的玉核桃。尽管那位秦掌柜声称招牌上的玉核桃乃是当今天子所赠,但这小村子里却没人当真,大家只当这是抠门掌柜用来敛财的新手段罢了,只有小孩子们喜欢成群结队来到那柴门前,踮起脚尖去摸那核桃,说摸一摸将来才能和秦掌柜一样发家致富。
少年走上前,一声不吭地将那两个孩子扒下来抱走,暗中观察的秦掌柜这才松口气、收回了目光。
窦五娘心思却在别处,趁对方分神、又偷偷昧下几文药钱,抬手拍了拍女子肩膀。
“秦掌柜可要多保重身体啊,早睡早起才能养足精气神,咱们村这群老胳膊老腿可都还指着你呢。”
不止丁翁村,现在整个九皋城外几十个村子都指着这么一个药堂,这秦掌柜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
她本以为对方会叫苦,顺便再提一提收账的事,可对方却反常地没吭声、连她差了的几文药钱也没发现,反而面上有些变了颜色、半晌才含糊地应和道。
“这几日确实睡得少了些,许是因为那夜里的蛐蛐太过吵闹。不过不打紧,过几日应当就会好些了。”
蛐蛐?这还没到盛夏,哪来张嘴叫的蛐蛐呢?
窦五娘心中疑惑,方要开口再问,可突然想到什么,目光不由自主便飘向一旁那沉默忙碌的少年身上,瞬间有些恍然大悟,语重心长地拉过对方低声道。
“欸,年轻人,精力旺盛些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节制啊。”
她话说得暧昧,随后不给对方解释时间,捂嘴轻笑、一扭一扭地出了院子。
李樵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面上神情却如寒冬深潭,令人不敢直视。
药柜后的女子不停心虚偷瞄他面上神情,待将最后一名客人也送走,这才凑上前、轻咳一声道。
“她不知晓实情,只是随口一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久,对方手中药簸箕哐当一声落下。
“她是客,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李樵垂下视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微的怨气,“我是果然居的人,我有什么不满足,自然要由果然居的掌柜亲自解决。”
具体怎么解决呢?自然是等太阳落山后、关起门来解决。
今夜月光正好,对于勤俭持家之人来说,是不需要点灯的。
可那抠门的药堂掌柜却早早续上灯油,掏出针线准备大干一场。她舍出一盏灯油想要回避,却到头来一个针脚也没能缝上,便被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拖到一旁,全身全心地投入到“解决问题”中去。
从桌边到灶台到窗边再到床榻之上,眼下那满满一盏灯油已经见底,一切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明日、明日可还要在药堂做事呢……”
她呜呜咽咽地求饶,声音像是根快要被搓断的棉线,全身上下也早已散了架,再这么下去,果然居不止又要换床,只怕连地砖也要重铺。
新弹过的棉花被褥垫在身下,她觉得自己好似在云端,他伏在她身上,时不时仰起头来看她,潮湿的眼睛深处有不容回避的执着。
“阿姊,秦九叶……九叶……”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将她拉上云端又抛下,“村里村外的人都误会我,我若不将这误会落到实处,岂非吃了大亏?”
对方强词夺理、倒打一耙,她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斥责对方却因为被折腾得久了而有些气短。
“他们哪里误会?你又哪里吃亏?先前若不是你将我弄得起不来床,那村里的人又怎会传闲话?耽误了生意,我身为掌柜还没说什么,你倒叫起屈来。老话说,知止方能长久,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不能如此放纵……”
“阿姊当初骗我也就罢了,如今还想骗我到何时?”对方毫不客气地将她打断,浅褐色的眼睛深处像是有暗火在燃烧,“我问过五娘了,她说夫妻之间,大抵都是如此的。”
女子被他说得口干耳热,无数想要反驳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化作一汪热泉春水咽回身体里,又从里到外满溢而出,几乎要将她灭顶吞没,她却仍觉得干渴,无法呼吸、无法挣脱,一切质疑不满都化作压抑低吟,与他共赴深渊、沉沦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