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咔嗒。

厚重的大门阖上,将申屠府内外隔绝开来。

丧事是前一天办的,今日又是如此大婚,申屠家便没有邀请宾客开设筵席,整个府中安静冷清,没有半点喜庆之气。

一路摇摇晃晃,花舆被仆役直接抬到了灵堂,正停在申屠衡的棺材前。

申屠老夫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新妇到了?恰好是吉时,来,出来见见我儿吧。”

谭怀柯深吸一口气,起身步出花舆,抬眼看着自己郎君的棺材和牌位,心里还是咯噔了一声,骤然对自己即将守寡有了切实的感受。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遵照被教导的礼节,朝背对着她的申屠老夫人恭敬跪拜,额头覆于交叉的手背上:“拜见君姑。”

申屠老夫人转过身,受了她的礼:“起来吧。”

察觉到老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谭怀柯适当表现出自己的不安和拘谨,同时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君姑。

只见她一袭庄重黑裳,仅用木簪挽了花白头发,面容沉肃,因为爱子亡故而未施粉黛,眼下泪痕未干,显得十分憔悴。看着倒是个挺和善的妇人,没有想象中那般刻薄凶悍,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官家女眷。

夫君早逝,长子战死,如今申屠府的当家人就是这位老夫人。

军报传来后,当初老夫人是主张退婚的,谁承想谭家死活不愿,还临时替换了出嫁的人选,老夫人自然心有不满。可丧子之痛令她实在无心再与这家人掰扯,想着既然你们非要嫁过来一个人,那申屠家收了便是,就当买来一个丫头侍奉自己。

可真到了这一天,老夫人心中又很不是滋味。

原本她为儿子筹谋的如花美眷、大好姻缘,到头来落得如此苍凉,甚至沦为了旁人口中离奇诡谲的笑话。有了这桩婚事,所有人都更加怜悯申屠家,说她的长子命里受不住这么多福分,眼看着成家立业,功名加身,转瞬就成了泡影。

煎熬之下老夫人越发看不开了,她不由得想,若是自己没有操办这门亲事,若是一切能退回从前安稳平和的日子,是不是她的衡儿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她这一生有太多怨怼,怨夫君不知变通,被朝廷贬黜至此;怨自己无力支撑家业,只能由得长子从军,卖命去挣功名;怨西境纷乱,害死了她的孩子;怨眼前这个无辜的女子,嫁为家中新妇,却时时刻刻提醒她儿子没了。

这些心绪扰动她多日,此刻都掩藏在了古井无波的神态下。

看着谭怀柯的容貌眼眸,老夫人问:“你有胡人血脉?”

谭怀柯颔首回答:“我生母是胡姬……”

老夫人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没有多说什么,将申屠衡的牌位珍而重之地交到谭怀柯手中,吩咐道:“按照大宣西北的习俗,新婚夫妇该行青庐之礼,你这便与衡儿的牌位先入青庐吧,待会儿我让人把棺材抬过去。”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走个过场就行吗?还要与棺材共度春宵?

老夫人见她怔愣,冷声询问:“怎么,你不愿?”

谭怀柯连忙摇头:“没、没有不愿……”

老夫人“嗯”了一声,继续道:“虽说从简,该有的章程却不能少,合卺也在青庐里安排。本该是夫妇同在青庐里过上三日,既然正赶上衡儿丧仪,这规矩就不得不改了,你在青庐里为衡儿守灵六日,到他头七下葬,再出来行成妇礼吧。放心,事事都有人照应着,你不必出来,专心守好衡儿就行。”

这就是说,她要单独与申屠衡的棺材和牌位待上六天六夜,一步都不能跨出青庐?

手捧郎君牌位,谭怀柯朝着东院中的青庐走去。

穿堂风过,撩起她纁黄的衣带,满院的丧仪挂白,还有青庐上碧色飘逸的帷幔。

她与郎君足足六天六夜的“春宵”,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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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宵苦长

谭怀柯捧着牌位进入青庐后,不久仆役就将棺材也抬了过来。原本应当放置床榻的位置,刚好用来停灵摆棺了。

青庐只容夫妇二人留宿其中,沛儿被安顿在邻近的杂役房内,要负责这个院落的洒扫洗刷,还要伺候自家娘子的吃穿起居。老夫人说事事都有人照应,实际上只给他们这座院子安排了一名年老仆妇,腿脚不好,耳朵也背,什么活计都做不得,就是说话声音大,只能动动嘴皮子使唤沛儿去忙活。

沛儿是个实诚孩子,倒是不嫌干活辛苦,她最难忍受的是这里的阴森。

大约是青庐停着棺材的缘故,加上院里树影幢幢,白帷青幔四处飘扬,沛儿总觉得鬼气森森,生怕出门就撞见黑白无常。

申屠府上没有设宴,所有人就跟平常一样用晚饭。

沛儿去灶屋领了餐食回来,怯怯地送到青庐门口:“小娘子,来吃饭吧。”

谭怀柯应了一声,推开门扉,伸手取了食盒,坐在案前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个馒头两碟素菜,已然凉透了。

隔着门扉,沛儿委屈地说:“小娘子对不住,我不知府内何时用饭,也没听见磬响,蓼媪让我去灶屋的时候,早就错过了时辰……”

谭怀柯道:“没关系,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也多吃些,别亏待了自己。”

“我、我吃过了……”沛儿支支吾吾地说。

“来,这个给你。”谭怀柯再次推开门扉,把半个馒头和一碟子菜送了出来,“给我吃的餐食也就是这样了,我猜他们压根就没给你留吧?忙活一天了,饿着肚子可不行。”

“就这么点,小娘子你自己吃。”

“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咱俩就别推来推去的了。我这儿再不济还有些瓜果点心,有枣子、酸杏、花生、栗子,放心吧,饿不着我的。”

“那、那是祭品吧!小娘子你偷吃祭品?就不怕,不怕……”

“怕什么?谁说这些是祭品?大宣成亲不是要讨个好彩头吗?要我说,这些都是祝愿我和郎君早生贵子的彩头,那我凭什么不能吃?”

“噗,”沛儿忍不住笑出声,“小娘子你太胡来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蓼媪的大嗓门呼喝起来:“女君说了,既是守灵,自然不能沾染荤腥,这几日新妇只能茹素,知晓了没?”

谭怀柯在门内翻了个白眼,温顺地说:“知晓了。”

蓼媪又冲沛儿嚷嚷道:“这院子的缸里没水了,你长那么大眼睛是看不见吗?还不快去打水蓄满?谭家哪儿找来的乡野丫头,什么都不懂,一天天的好吃懒做!”

沛儿挨骂都习惯了,三两口塞掉馒头和小菜,便匆匆去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