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庐之内,谭怀柯吃了晚饭,跪坐在牌位和棺材前,望着案上的袅袅香火,觉得自己的心终于静了下来。
这阵子她经历了太多,回想起来,竟是恍如隔世
半个月前,她分明还身在陌赫国东来大宣的商队之中,是个无忧无虑的商贾之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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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本名叫彩珠儿,是陌赫国商贾之女。
大宣为了开拓碛西之境,曾数次派遣使者探查走访诸国,一直行至更西面的身毒国才停驻折返。彼时他们这些小国也十分动荡,原本陌赫也算是其中繁荣且稳定的国家,但短短数年间,提驽国靠着强兵囤马而逐渐壮大,迅速吞并了数个周边小国,并意图侵占陌赫国水草丰饶之地。
大宣的前任君主尚武,始终忌惮着西境的势力,并对这一大片领土抱有野心。得遣西使回禀之后,眼见提驽国大有一统西境诸国的意图,这位君主当即力排众议,下令出兵西征,想要先下手为强。
然而那次动兵太过仓促,加上大宣连年征战以致国库空虚,军队还未深入就屡屡挫败,只能暂且撤兵和谈。在漫长的交涉中,大宣的那位君主亡故,新君登基。
现任君主深知大宣需要休养生息,不打算耗费兵力财力与越发嚣张的提驽国硬碰硬,转而采取了软化迂回的态度,着手拉拢西境诸国,陌赫国就是被拉拢的国家之一。
陌赫国与提驽国消磨良久,国力大衰,王族甚至被驱赶出了原本的国都。多亏了大宣的有意帮扶,他们才能迁居于纳西河谷。为了保全自身,陌赫国王决定与大宣联合,共同对抗日益强盛的提驽国。
自此,大宣与西境的沟通更加频繁,除了不时深入戈壁巡视的镇西军外,也有许多民间商贸交流。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并称为大宣的“河西四郡”,为了生计,四郡中常有商贩远赴碛西,只是大宣向来视行商为末等营生,还要征收高额的“算缗税”,所以这些行商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前往西境的路途遥远,盗匪猖獗,还有诸国动乱,实在险之又险,于是商贾们组建商队结伴而行,以减小损失。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走散掉队的商贾旅人,他们有些死于茫茫戈壁之中,有些返程回了大宣,也有人选择留在西境谋生。
彩珠儿的阿母就是一名留在陌赫国的大宣女子。
在彩珠儿的记忆中,阿母十分温柔,还很有才情。她和兄长萨鲁格的大宣官话和书写都是阿母教习的,还学了很多诗歌,听了很多故事。所以她一度以为大宣的所有女子都是这般厉害,懂得多,走得远,见过世面,什么都会。
她的父亲哈朗是陌赫商人,起初在旧都做杂货买卖,迁居到纳希河谷后,生意大不如前,但也勉强能维持温饱。然而去岁爱妻病故,哈朗大受打击,买卖也无心做了,被一个珠宝商讹诈,差点赔光了家底。
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彩珠儿便和兄长一起劝导阿翁,说阿母生前常常忆及故乡,不如将阿母的遗物送回大宣安葬,也算是全了她落叶归根的念想。而且阿翁的族兄以胡商身份前往大宣做买卖,据说赚了不少银钱,他们也可以去投奔族兄。
哈朗终于还是从丧妻之痛中走了出来,带上一双儿女和全部家当,从纳希河谷出发,跟随小商队前往大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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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陌赫宝珠
由于没有完整的商道,这一路艰难坎坷,既有沙匪横行,又有别国刁难,还常常补给不足,全靠送母归乡的执念,还有族人口中那个富庶安定的大宣支撑。
临近阳关时,小商队遇上了另一支队伍,与他们同在一处河谷休整。
这支队伍人数很多,也是从陌赫国前往大宣的,并且有着陌赫贵族的旗帜和仪仗。
萨鲁格借着两斛果酒跟对方的护卫聊了几句,得知他们是前往大宣和亲的陌赫公主的队伍陌赫接受大宣的示好后,为了表达亲善,便将唯一的公主送往大宣和亲。听说和亲的对象是大宣的某位皇子,对陌赫国来说也算是很有排面的事情了。
两国贵族之间的联结,对他们这些平民而言只是段遥不可及的佳话,在旅途中当个故事听听罢了。小商队识趣地避开了和亲队伍扎营的河岸,围坐在自己这边的篝火旁,用陌赫语畅快地聊着天。
彩珠儿闲不住,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到了几株矮小的野果树,便顺手摘了点果子。这种果子她没见过,外皮有的发黄有的发白,分辨不出什么样的更好吃。
于是她挑出个白果子递给阿兄,兴奋地说:“阿兄你看,我找到了新鲜果子,又香又甜,特地给你摘的,你快尝尝。”
萨鲁格没多想,只觉得妹妹贴心,接过来就咬了一口,登时被酸得面容扭曲,吐出来骂道:“呸呸,哪里香甜了!分明又酸又涩!”
彩珠儿奸计得逞,嘻嘻笑道:“多谢阿兄帮我试吃,看来这些白果子还没熟透。”
萨鲁格气得追打她:“你又耍我!”
彩珠儿边躲边咬了一口黄果子:“嗯,有点酸也有点甜,不过汁水挺多的,勉强能入口,还是没有我们的葡萄好吃……哎呀,阿兄饶命哈哈哈。”
到底被追上了,萨鲁格挠她痒痒,彩珠儿扭得怀里果子掉了一地。
闹完了,她终归舍不得这些新鲜野果,捡起来往小河边走:“酸酸甜甜的也不错,我去洗干净了带大伙儿分分。”
清洗着果子上的沙土,彩珠儿听到不远处也传来水声,抬头看去,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身着华美的陌赫贵族服饰,正坐在河边浣洗锦帕,擦拭面庞。
联想到阿兄打探的消息,彩珠儿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你……你不会是公主吧?”
那女孩转头看向她,见她没有恶意,又说着陌赫语,显然是同族人,点了点头:“我叫阿斓,是陌赫的公主。”
“我、我叫彩珠儿!”彩珠儿也不知该怎么行礼,手忙脚乱地指了指父兄那边,“我是陌赫商贾的女儿,我们想要入关做买卖……”
“我知道,护卫告诉我了。”阿斓的语气十分亲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彩珠儿,你的名字跟我有点像呢。”
阿斓,在陌赫语中的意思是最耀眼的宝珠。
“是呢。”彩珠儿还是有点拘束,又有点好奇,“对不起啊公主,打扰到你了,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没人跟着?公主不是应该被护卫和侍女围在一个圈圈里吗?”
“那样也太奇怪了吧。”阿斓笑道,“是我让他们别跟来的,明日就要入关了,我想出来透透气,梳洗一下,给自己醒醒神。”
“哦,这样啊……我是来洗野果的,”彩珠儿走上前,递给她一个黄澄澄的果子,“这是我刚刚在那边树上摘的,不知道是什么果子,酸甜味儿的,要尝尝吗?”
她一靠近,公主的营地里就有了动作。
阿斓朝那边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有危险,护卫们不必过来。
彩珠儿一顿,连忙收回手:“啊,是我唐突了……”
阿斓主动走上前,看着洗干净的果子,大方地说:“没关系,我此行肩负重任,确实不方便吃野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果子叫什么。”
“叫什么?”
“大宣人叫它杏子。”阿斓说,“这种杏树很好长,先前我们还与大宣换了些种子,打算在纳希河谷里种一些。”
“真的吗?”彩珠儿咬了一口杏子,“那我们以后在陌赫也能吃到了?”
两个同龄的女孩在岸边聊了会儿天,不提异国和亲的忐忑,也不提入关行商的迷茫,只是天南海北地聊着,而后互道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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