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谭家女,从前女君就多有宽容,既然她的作为对申屠府有利,看在大公子的面子上,也不会再刻意疏远。蓼媪暗暗警醒,往后府里的下人也要对她敬重三分了。
老夫人从伤怀中走出,想起申屠灼身上的伤,赶紧嘱咐:“让人给灼儿送些药去,他在安都就受过磋磨,可不能在家里伤了根本。”
蓼媪领命:“哎,女君且宽心,我这就差人把伤药送去。”
老夫人又独自想了会儿事。
尽管蓼媪方才是有意诋毁,但灼儿在安都的情形她在郡里也略有耳闻。因为家中并不赞成他应试察举,所以他这一路的衣食住行都得靠自己打点。
于是她就听到外头传言,说谭怀柯这寡嫂行商卖货,甚至起早贪黑地卖胡饼来贴补家用,一力扶持申屠灼到通过察举,授予官职。
自然有人嘲弄申屠一族家道中落,也有人怪她这个阿母不近人情,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老夫人本身也并不在意他人的议论。只是那谭家女能做到这个地步,于情于理,都是个值得信赖和钦佩的人。
不过老夫人也隐隐觉得,这叔嫂二人是不是太过亲密了?一个给得倾其所有,一个受之心安理得,他们当真有这么深重的情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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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申屠灼得了下人送来的伤药,转手就递给了谭怀柯。
怕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谭怀柯便一路送他回到西院,这会儿申屠灼遣散了院里的闲杂人等,非要让她接手上药的活计。
谭怀柯也不推辞,让他脱下外裳里衣趴在床榻上,用竹片取出药膏,在他纵横交错的伤处一一抹匀。
那坚实的后背上布满了血印子,有些已经淤紫,虽未见血,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谭怀柯蹙着眉头,心疼道:“君姑可真狠得下心,你去安都时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荣归故里了还要受这份罪吗?我要是晚去一会儿,怕不是要把你骨头给打断了?”
申屠灼被药膏刺激得嘶嘶抽气,却是笑着安慰:“家法而已,看着又严肃又骇人,实际都是些假把式。别看那两个仆役人高马大的,手劲压根没多大,要不怎么会被阿鹏一下子就攘开了呢?”
“就你嘴硬,那刚刚喊得呜哩哇啦的是谁?我在偏院都听见了。”
“当然要喊得大声了,不然怎能惹人心疼?嘿嘿,只有两分是真,剩下的八分就要靠喊出来,这是我小时候挨打就明白的道理。”申屠灼痞痞地回头看她,“要不怎么把你召来救我,阿母又怎么能那么快消气?”
“君姑消气难道不是靠我的舌灿莲花么?”
“所以还得多谢阿嫂啊。”
“不不,小叔不必过谦,还是多亏了你的苦肉计做衬,让我这不受待见的小寡妇也在家逞了回威风……”
两人各自奉承了几句,才提起正事。
谭怀柯揉着他瘀滞的地方,说道:“我总觉得君姑有所隐瞒。”
申屠灼咬牙忍着痛附和:“我也这么觉得,当初来找我阿翁探问结交的人那么多,阿母怎能如此肯定,说没有黎姓商户这号人?”
“何况我们潦草提及那户人家遭遇变故,只得又变卖了宅邸离开安都,可能往河西来了。君姑为何那般在意对方家中的境况,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唔,恐怕阿母心中还有所顾虑。无妨,等我回头再试探一二。”
“我也会在商会中帮着打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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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接风宴席
整个大宣境内,蠢蠢欲动了近两年的皇商擢选终于开始了。
近来正是各大商号登记造册的时候,广利商会在河西的商贾们十分重视也十分谨慎,刚巧赶上给谭怀柯这位掌事接风洗尘的宴席,便顺理成章地朝她探问了起来。
这场宴席设在周老板的满醉楼中,包含谭怀柯在内的八人,都是广利商会在四郡里各个行业的成员,未必都是富商巨贾,但都各有所长。
眼看在座诸位彼此都熟悉了,作为宴席的东家,周老板率先说出自己的忧虑:“我听说这次登记要如实上报自家所有的产业和资财?哎,倒不是我不愿意报,就怕跟当年算缗令和告缗令出台时一样,是个要坑害咱们的由头啊。”
有其他人附和:“可不是嘛,先帝在位时下令征算缗,一算是一百二十钱,一缗是一千钱,那些自己做自己卖的小作坊还好些,每四缗征收一算,像咱们这样的商贾,还有那些放贷的柜坊,每两缗就要征收一算,实在是太过苛刻了。”
“可不是嘛,咱们还得走南闯北地运货,那些达官贵人的车驾,每辆征一算,轮到咱们商贾就得翻倍,五丈以上的船舶也要征一算……哎,遇上年头不好的时候,忙忙碌碌绕上一大圈,又是雇人又是租赁车船,实际赚来的银钱还不够交算缗的。”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先帝连年征战,国库亏空嘛。”
“征算缗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告缗,人人都有检举商贾隐瞒财产、逃避算缗的权利,检举者还能得到没收财产的一半作为奖励,另一半归朝廷所有。那时候可真是咱们先辈的噩梦啊,检举成风,诬告盛行,多少银钱充进了国库,就有多少商贾家破人亡,侥幸活下来的还要被罚去戍边一年。”
“所以这次登记如此详尽,不会再让我们这些商贾重蹈覆辙吧?”
谭怀柯道:“诸位切莫多虑,时至今日算缗令和告缗令也并未废除,真想要这般盘剥大家,无非就是再掀起一波告缗的风潮就是,可朝廷并无此意。我们自己也都清楚,当今陛下无意再穷兵黩武,只想迅速催动商贸,算缗已然降了许多,有些郡县四缗征一算,有些甚至是六缗征一算了,各地商会这才壮大起来。
“再说告缗,那段光景我不曾经历过,只听说曾经中产以上的商贾大抵都被告过,以致于大宣的商贸很快就加速萎缩,民偷甘食好衣,不事蓄藏,导致那一轮告缗令执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榨不出商贾的油水来。朝廷也知晓此法不得长久,故而近些年的告缗大多敷衍处置,只有太过明目张胆的商贾才会被严惩。
“所以这次登记,就只是粗略了解一下各个商号的家底罢了,各位按照自家产业的情况如实登记即可。不过我还是奉劝各位不要虚报,也不要瞒报,否则一旦查证不实,反倒毁了自家的信誉,那可就不值当了。”
一个年迈的药材商说:“谭掌事,你年纪轻,怕是还不够了解朝廷那些腌臜手段,敢下这样的断言,是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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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板忙道:“褚老这是不信任谭掌事?那您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谭掌事可是在秦王面前都吃得开的人,这么说自然是有依据的,是吧?”这番话听着像是在打圆场,实际上是想逼谭怀柯放出更多的消息来,好让自己人的心里更加安定。
果然无奸不商,圆滑里都带着狡诈。
谭怀柯却是早有准备,并没有把自己知晓的后续动向和盘托出,只就事论事地说:“周老板谬赞了,秦王有什么想法,我区区一个商女如何得知?但擢选皇商放出的风声是大家都明了的,一旦入选,算缗就少了地方上的层层盘剥,会大幅下降,寻常的告缗也几乎无效,毕竟检举皇商就是检举朝廷,谁有那个胆子?”
她举起酒卮,敬那药材商,“褚老若是仍然有顾虑,大可再观望一阵子再登记。”
褚老哼哼两声,没再说话,饮下了酒。
而后又有个年轻商贾,面露焦急地说:“谭掌事,我还有个疑问,就是花憩街那边是真没指望了吗?我家阿翁糊涂,不知听信了哪位官员的浑话,撒手就盘下了两间那边的铺面,这下倒好,依着擢选皇商的要求,恐怕我家商号第一批就要被刷下来了。”
周老板摇头叹道:“就说朝廷会给我们挖大坑吧,当初有不少人都以为花憩街大有可为,花重金盘下那里的铺子。谁承想擢选皇商的要求那么严格,虽然我自己家里没有那些边缘产业,可也觉得不忿,当真是沾着一点都不行吗?”
其他人也劝他:“在登记参选之前趁早出手吧,留在手里不是等着被人抓把柄吗?”
花憩街要彻底改造的政令尚未正式发出,料想还压在秦王手上,郡里的商贾自然也没想过会有转机,谭怀柯不好提前言明,只笑道:“巧了,我在花憩街也有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