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胥观白在身旁陪着,她心下稍安,靠着软枕小憩了一会儿,不过两炷香的工夫又醒了过来。这会儿她神思清明了不少,便不肯再偷懒了。
谭怀柯直起身来:“路上颠簸,睡也睡不踏实,还是喝点茶水醒醒神吧。”不等侍女伺候,她径自取了案上煮好的热茶喝了,说道,“沛儿和我的小商队在二十里外的驿馆等候,按着和亲队伍的脚程,大约今晚可以与他们会合。”
胥观白道:“放心吧,这边沿途都是官道,你雇来的那四个镖师,都是凌川将军麾下得力干将,定能守好的你的货物。”
谭怀柯赧然道:“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那五大箱货物都是我自己跑商用的,结果却要劳烦镇西军的将士们为我护送,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无妨的,等晚上两支队伍会合,你的货物就跟和亲队伍的箱笼并在一起护送,四个镖师也可以归队了,不都是一样的么。原本找你来铤而走险,就是我们对不住你,能为你提供点便利才是应该的,切莫放在心上。”
“好,有劳你们费心了。”
“不必客气,回头到了安都,我们再给你找个好安顿的地方,待此间一应事了,你把铺子开起来了,我们才能放心。”
谭怀柯撩起纱帘看了看天色道:“这会儿还早,观白娘子,之后要面对的考验很多,我还是有些心慌,你再给我讲讲那些宫中礼仪吧,免得我在人前露怯。”
胥观白道:“好,这本就是我这个女史该做的。后天我们抵达武威郡,朝中可能会再派官员来接应,眼下尚不知来的会是哪边势力的人,多做些准备也好。”
晚间,和亲队伍与小商队在驿馆会合,次日向着武威郡而去。
入城之时,武威郡守携尚书台客曹前来,恭迎三皇子、陌赫公主一行驾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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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避不过的宴席。
一屋子座上宾,郡守蔺彦弗哪个都得罪不起,开席就挨个敬了一遍酒。他留意到陌赫公主的酒盏只略微沾了沾唇,面前的佳肴也没动几下,还不时用手撑着额头,面色似乎有些苍白,看上去精神不振。
蔺彦弗关切地问:“公主殿下,是菜色不合口味么?若是吃不惯,殿下尽可以告诉我想吃什么,我让他们重新换过?”
谭怀柯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蔺大人不必劳神,是我近来略有不适,已请大夫看过了,说是不服水土,须得慢慢调养才好。”
“不服水土?公主殿下生长于西境,若是到了安都有所不惯,那是理所当然,可如今还在河西四郡,与陌赫相隔不远,怎地突然就不服水土了?”尚书台客曹蔡昌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向,听闻谭怀柯身体抱恙,立即抛出了疑惑。
“王妹不是突然不服水土,早在张掖郡时就隐有不适。”阿伊沙围护道,“我们跋涉千里入得大宣边关,一路车马劳顿,王妹未能好好歇息,难免落下病症。”
“大夫说,不服水土除了地域变化以外,还常与心境有关。”谭怀柯虚弱地说,“想来是我首次离家远行,心中忧虑忐忑,才会引发头痛,吃不下睡不香。”
“原来如此。”蔡客曹没再纠结此事,在他看来,面前这位公主多半是心有不安,神思不属,故意拿不服水土作为借口,好早早离席,避免暴露更多破绽。
他奉命而来,就是为了揭穿这桩李代桃僵的把戏。
据他所知,真正的公主明明已经……
乐府歌舞再起,眼见公主愈加萎靡困顿,一副随时要离席的模样,蔡昌知道时机已到,举起酒卮冲到舞姬之中。
他推开弹琴的乐伎,兀自挑起旋舞,高声唱道:“阿伊达姆,阿伊达姆,铺杜鲁尔,娜琳依……米扎尔鲁,米扎尔鲁,亚苏西,卡度尼……”
蔺郡守怔在当场,万没想到这位客曹大人会突然发起了酒疯。
蔡昌越唱越有兴致,旋舞跳了几下,便踉踉跄跄地来到谭怀柯面前,打了个酒嗝,迷蒙着醉眼问道:“公主殿下,这是你们陌赫的请神歌吧?听说只有为王族请神祭祀时,大神官才会吟唱?我只粗浅学过两句,后面该怎么唱来着?还请殿下不吝指教。”
阿伊沙怒而拍案:“不准对我王妹无礼!你们大宣就是这样对待异国客人的吗!”
谭怀柯抬手,示意无妨:“王兄,客曹大人是性情中人,想必是对我们陌赫的风物心生向往,才要学唱我们的歌谣吧,只是这门罗神的请神歌……”
事到如今,他们已心知肚明,这位客曹大人必是反对和亲的那一派遣来的。
使出这般伎俩,无非是想探探这位不该存在的“和亲公主”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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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请神容易
蔡昌料她不会。
这首请神歌是先帝在位时,中郎将持节出使西境,于陌赫旧都王廷中听到的歌谣,由大神官亲口唱诵。不同于寻常的祝祷歌、放牧歌,陌赫的神权与王权密不可分,都由王族掌控在手中,这般能直达神明耳畔的话语,自然也只有王族可以聆听。
在他的判断中,席上这位公主必是冒名顶替的,就算这些人找来的是相貌匹配的陌赫女子,也决计不会唱诵这首请神歌谣。
正当他酝酿着言辞,想要当众戳穿公主的虚假身份时,只听谭怀柯在短暂的停顿后,说完了剩下的话:“只是这门罗神的请神歌……不可这般随意唱诵,须得更衣焚香,戴上鎏金面具,手持叩神铃奏乐起舞,方可表达对神明的尊敬。”
蔡客曹心中冷哼一声,不会就不会,找再多托词,假的也变不成真的。
他故作可惜地说:“哦?公主殿下是觉得太过麻烦,不想指教吗?”
阿伊沙自是知晓其中的陷阱,对于谭怀柯要如何应对这般试探,他心里也没底。之前他们做过许多准备,但未想到好事者会如此刁钻。他自己倒是对这东西颇为熟稔,可眼下哪里来得及教给谭怀柯呢?
他起身道:“且不说我堂堂陌赫王族,为何要应客曹大人之邀,莫名唱诵起舞,我王妹分明身体抱恙,精神不济,客曹大人竟执意要冒犯我等吗?”
蔡客曹连忙退后两步,做出受到惊吓的模样:“哎哟哎哟,大王子殿下言重了,都怪蔡某醉酒无状,胡乱生事。想来公主殿下不常参与贵国的请神祭祀,所以对此不大了解?可我听闻,陌赫王族年年都要在王廷举办祭祀大典,怎会独独漏了公主呢?”
这几乎要把指证谭怀柯假扮公主的话给挑明了。
阿伊沙心中焦急,思忖着该如何浑说过去,或者自己顶上去,将这位蔡客曹强行灌个烂醉?到时想个法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猝死了,就这么粗暴地遮掩过去?
见阿伊沙坐不住了,周问琮也在考虑怎么替谭怀柯解围,由他出面自然可以逼得蔡客曹偃旗息鼓,但躲得了这次,又能躲得了下一次吗?他们越是回避,对方就越会怀疑,若哪天坐实了公主是假的,恐怕东宫那里都不好交代。
二人不由自主地望向谭怀柯,却见她撑着案几站起,似是因为头晕目眩,稍稍扶着侍女静立片刻,而后走到台下,对蔡客曹说道:“方才我嘱咐侍女去取铃铛了,大神官的袍服我穿不得,醒神铃此地亦没有,但歌谣与舞蹈我看了许多年,多少会一些。既然蔡客曹有心观摩,阿斓便在此献丑了。”
阿伊沙:“……”她会?她怎么会的?
周问琮忍不住朝阿伊沙翻了个白眼,他的“王妃”不是胸有成竹吗?这位妇兄到底在瞎紧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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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送了上来。
谭怀柯将铃铛缠绕在腕间,当真指教起了蔡客曹:“方才客曹大人唱的那几句中,有两处错漏。一处是铺杜鲁尔,该为婆登略尔才对,是烛光的意思,用大宣话来说,此句意为皎白的月亮啊,在夜空闪耀如银烛。还有一处是亚苏西、卡度尼,该为亚苏西卡,度门罗尼才对,意为公正的尊者啊,洒下清辉将大地轻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