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这女人做了鬼也不肯放过他们,还要现身来报复,可见用心是多么的歹毒。
村民不免追问:“你怎么知道是玉娘杀了你男人?”
孀妇怒目圆睁,瞪得和猝死之时的巴老爷一个神情,“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了!那天姓徐的带着一把伞,从伞里钻出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她冲我男人一声鬼叫,我男人就没了!你说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看见的!”
巴老爷的孀妇自从守寡后精神就不太正常,村里人只当她是伤心过度胡说八道。莫说世上有没有鬼,玉娘他们可是都见过的,要上门寻仇自己去就是,何以还需要徐良康用什么伞带进去?
再者,玉娘出落得一朵白莲也似,沉鱼落雁的一个美人儿,虽说以前干了些很不守妇道的事,是死有余辜,可她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不曾青面獠牙。
这话儿渐渐的就成了一个传说,众人可怜徐良康和他的孩儿,纷纷感叹当初不是没有劝过他,这玉娘眼神会勾人,一看就不是良家女,他非要娶。娶了可好,不过一年有余,人就又跑了。又庆幸还好当初娶她的不是自己,到头来,过日子还是家里的丑婆娘最踏实。
宁归玉在燕丘的出现,就仿佛午夜悄然绽开的昙花,曾经惹人惊叹无数,但当昙花谢去,便如同浪花平没,众人只当寻常,无人再去寻那惊鸿痕迹。
第48章 夙愿(宁归玉徐良康番外)
徐良康看着伞下那张面庞温婉如昔,可那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却变得半透明,仿佛用力一握,便会永远失去。
巴家大门上张贴的福字底下,藏着邪祟不敢靠近的符箓,玉娘只能以藏身于伞的方式,让他带进去。
巴老爷这辈子亏心事做多了,前两年开始就年年去庙里请符做法,生怕哪一日梦魇里被恶鬼吞了心。
可今天早上宁归玉开口要徐良康帮忙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宁归玉大仇得报,却不觉得畅快,她看着自己相处了四百多个日夜的丈夫,噙着哭腔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徐良康牵着她的手,了然笑笑:“仙人捧玉,向我心归。归玉,我见过你。”
宁归玉哽咽:“什么时候?”
“十年前,你二八年纪,我在亲王宴请名流的筵席上见过你。”他修长的指扣住那柔软的手心,“当时我十九岁。何以我现在二十九岁,你却容颜一如当年芳华,未曾改变呢?”
他偶尔对着镜子端详,已经看见自己眼角的细纹,只有他的爱人与当年他倾心于她时一模一样,那般明眸皓齿。
宁归玉咬着嘴唇流泪,听他一字一句分外轻柔,落在她耳中却仿佛惊雷,“……后来我托人在京中打听,才知道去年你来燕丘之前,就已经香消玉殒。人都说魂归故乡,可我知你是京城人士,燕丘并非你的故乡。”
她的声音颤抖,“你……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也早就知道我嫁给你,只是为了留下来找机会报仇……”
巴氏在京城生意做得很大,府第中养着专门为巴老爷尽心的天师,她进不去。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来到燕丘后的一切竟然会进展得这样顺利。徐良康欣然娶她过门,又甘愿受她欺骗,在她看这个世界满是罪恶的时候,徐良康却为她在风雨中撑起一把伞,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
只是太晚了。她和徐良康之间的际遇,终究还是太晚了。
“你为什么要陪我演这出戏?”宁归玉问。
看着她分秒变浅的身形,徐良康望她的眼神不舍愈深,“我原想同夫人举案齐眉,后来才知这不过是我一个凡人的一厢痴心。纵然已经知道始末,可如今我仍不能释怀。夫人不知道,当日夫人带着雨伞和外衣投身我怀,我仅仅看过四眼,便决意与你共白首,不管你是人是鬼。”
再不舍,也不能说出口。她好不容易才夙愿得偿,可以安心投胎,如果亲人舍不下,她会走得不安稳。
他爱她,怎忍心看她有丝毫的不安稳。
宁归玉举着伞笑,像初遇那日一般容颜倾城,“哪四眼?”
“一眼看到新婚夜烛,两眼看到儿女两三,三眼看到共话桑麻,四眼看到同棺共椁。不瞒夫人说,为了把你这一辈子都拴在我身边,棺材我已经托人打好了,金丝楠木的材质,你喜欢雅致,脚口作画就选了莲花。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看来只有将来只有我怀抱夫人的衣冠下葬了。”
宁归玉笑若花开,眼里的泪意却像流水断线,“你真是个蠢物,哪有新婚不久就让人打棺材的?你这是咒我早死么?”
“夫人早就是殡天的人了,我只怜惜不能亲手帮夫人敛骨。我虽还未殡天,却只痛心不能尽早随夫人一同往西方极乐。”
一眼看尽余生有什么用,留不住她,看到的也不过只有彻骨旷凉。
宁归玉拼命忍住了泪,却忍不住她对人世的不舍,“你……不要胡说。我走以后,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好好地把他养大成人。我虽为鬼,却仍为徐氏留下了一儿,阿良,对于我一个已死之人来说,这一生足矣。”
徐良康看着他握住的手慢慢变得透明,宽慰地笑道:“徐氏当年全族被诛,我不过是漏网之鱼。徐家,已不需要后人。归玉,就当我入赘了你。”
一滴泪落,手背上接连雨打水滑,方才牵住的人却宛如烟散,再无踪迹。
他说到做到。从此他与宁归玉的后代都随了宁姓,儿孙所要记住的也只是宁归玉。
新妇走后,燕丘再无教书先生徐良康。明明是舞文弄墨的人,那一日起却仿佛转了性,拜师学做了敛尸人。
等儿子长得稍大,时局稍稳,徐良康便带着他重新回到京城游历。村民都说京中诱惑到底是大的,连饱读圣贤书的先生都做起了生意,还要带自己的儿子也去京城学本事。
那时的京城也早不叫京城了,而是改叫了北平。
徐良康故地重游,在北平盘了个小店,竟有书不教,靠着手艺活做起了正儿八经的丧葬生意。在旁人看来蠢得要死,和他当年不听劝要取美娇娘时一样的愚不可及。
京城旧时的风物早变了许多,拆拆改改,和他年轻时归乡前的模样也完全不一样了,他却最喜欢打听京中旧风物,闲来无事最爱在数不清到底多少条的河道中游泳,长此以往下去,一个文弱书生竟然练就了一身好水性。
北平的河道,大小总算不过八.九十条。他一日一日找下去,总有一日能亲手敛起她的尸骨。
这是他的夙愿。
第49章 双蕖怨13
“1928,发生了很多大事,堪称是历史转折点的一年。这些转折点上不会有人记住一个女人的死。”修玉人表情凝重地吸着旱烟,“但是历史应该记住女人曾遭受的不公待遇。”
纵然他说的是实话,但容音依旧很不适应别人在她面前吐露衷肠。
见她不知道怎么接话,修玉人便吞云吐雾地回过神来,“这次的事情,全村的男人都倒下了,唯独宁家的男人还生龙活虎。原因已经很明显了,是她回来了。”
这些年村子里有关玉娘的传说已经妖魔化,他从小长在村里,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先有玉娘的复仇,还是先有人们的对她的侮辱。
容音皱着眉,“她没有入轮回。”
徐良康若是还在世,当痛心疾首。
“可你怎么能肯定就是玉娘?”容音又问。不管怎么说,她和燕丘县的无辜村民没有深仇大恨,容音觉得这个推测还是有点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