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1)

她的身世也渐渐不再扑朔迷离宁归玉原是京中大户的闺秀,后来落了个食尽鸟投林,流落到风月场所被迫卖艺。老鸨万般刁难,奈何宁归玉是个有傲骨的,两回寻死不得,遭到几顿毒打后反而越挫越勇,寻了机会逃出来,跟着运河的船只一路北上,这才逃亡到了燕丘。

小姐爱才,书生惜玉,孤男寡女在一处,以天为媒,这门婚事就这么成了。

男人们忿忿不平,痛骂甚么京城闺秀,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以貌取人的轻浮货色。她一个弱女子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料想是用了狐媚手段坑了几个恩客,这才能来到燕丘,也就只有徐良康那个未经世事的傻小子会中美人计。

添了新妇的徐家就像乱世中的燕丘,哪管他外面凄风苦雨千夫所指,有彼此心意处,便是人间桃源。

宁归玉闲来也会和丈夫闲话:“外面的人都说夫君你傻,你知道么?”

徐良康往往点一盏油灯翻一卷书,头也不抬,“外面的人都说夫人你轻浮,你可知道?”

宁归玉总似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蝴蝶般轻盈地捕捉他落在床帏上的影子,“那,夫君可嫌恶我轻浮?”

徐良康抿抿嘴,笑意柔和,“夫人可嫌我蠢笨?”

一盏昏灯一卷书,映着绣绷上戏水的鸳鸯,就这么勾出无数个共剪西窗燕丘夜雨的情意。

宁归玉身体羸弱,但嫁到燕丘后不过一年有余,却诞下了一个男孩。新春小儿满月,街坊纷纷上门道贺,唯独城南的一户人家第二天才打发晚辈过来。

晚辈带着礼上门时,说起昨夜怪异,燕丘的家中无甚贵重财物,但昨晚却遭了贼。徐良康忙问起有没有贵重物品丢失,晚辈摇头,说人财两安。

宁归玉问起这家人为何晚来,徐良康便解释确然是事出有因,城南这家姓巴,在京城周围做地产生意,短短几年发了家,每年只有除夕前后才回故乡来过年。

其实徐良康在外听到,经商的人多少有些迷信名字或属相的冲撞,这户人家就是如此。巴老爷回来的时候听说徐良康娶了媳妇,原本很高兴,打算上门拜访,但又听村里的人都叫徐家的新妇作“玉娘”,表现得对这个“玉”字有些忌讳,便没有亲自过来。

谁知宁归玉听了,问了这家男主人的姓名,当下秀眉微蹙。

徐良康再三追问,宁归玉才说出实情“当年我爹尚在的时候,巴氏曾欠我家租钱,后来事出突然,这笔债也没有再追回来。”

巴姓不常见,又听说是在京城周围做地产生意的商人,宁归玉和徐良康一对,便对上了号。

如今债主住在这里,这笔债没有不追回的道理。

宁归玉思量过,对徐良康乞求道:“你带我去那家问一问罢。”

窗外正是冷雨绵绵,夹杂着细碎的雪。徐良康带上伞,陪宁归玉出了门。

自从巴兴言一夜暴富后,每年他回乡,想和他走动拉拢的人总不见少,时值家家拜年的初一佳节,更是门庭若市。

前来拜年的人只见徐良康举着伞站在蒙蒙雾雨中,一身麻布白衣也掩不住彬彬风华,抬步买过门槛,一举一动都是京城高门大户的优雅。

又有人看见他独自举着伞进了巴氏的门,没过多久里面便传出一声凄厉惨叫,跟随回乡的仆人再去看,只见大腹便便的巴老爷已经断了气,眼珠子惊愕得像要瞪出来。

鲜血从巴老爷的七窍缓缓流下,他的手还紧紧攥在胸口,似乎是死之前遭受了莫大的痛苦。

自那天后,徐家的新妇就不见了。就像她来时似从天降,走时也似人间蒸发,一丝踪迹也寻不着了。

奇怪的是徐良康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寻过夫人,依旧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但无论村民再怎样乞求和游说,燕丘却是再没有像徐良康一样学识渊博的教书先生了。

巴兴言一死,他家的生意不久就落入外人手,剩下几个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许是那天徐良康上门拜访的时间太过于凑巧,又也许是孀妇心怀怨怼,渐渐地从巴氏遗孀的口中流传出许多不知真假的故事。

流言蜚语,无不是围绕宁归玉恶鬼索明一说,更有传言说宁归玉活着的时候曾是巴老爷的小妾,因不满自己一直没坐上正室的位子,曾设计害死自己的亲生幼子来陷害巴夫人,阴谋诡计被巴夫人和巴老爷识破后,又企图勾引外男摆脱妾室身份,最终落了个浸猪笼的下场,着实不冤。

但修玉人说给容音听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宁归玉不是普通官员家庭出身,而是前清亲王的女儿。自清廷衰落后,她被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嫁给了京中富商做续弦。

这名头说起来不光彩,但是父命难违。宁归玉嫁过去后,富商也是真心待她,虽年岁稍长,但一表人才四字配在他头上也不亏。

但天不遂人愿。宁归玉嫁过去连半年都不到,富商便在一次外出中遭遇了意外,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刚刚强打着精神主持完夫君的下葬,家就被整个儿抄了,来抄家的除了官兵之外,却还有一个她曾经宴会上见过的商人。

那场新式晚宴是丈夫带她去的,宁归玉不懂商场上的事,更不曾有意结交过什么人,只记得这个人姓巴,曾经和她丈夫合作过的。

宁归玉心头一喜,以为他是来帮自己说情的,谁知姓巴的看见她陡然面色一变,当场叫人抓了她塞到房里。

外面的人在抄她丈夫的家,打砸调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里面的人在轻薄她丈夫的未亡人,宁归玉的哭喊直到喉咙沁血也未曾停下,但就好像没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

一切都结束后,宁归玉才知道巴兴言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她走投无路想要回王府时,连亲生父亲也为她感到不齿,像驱赶秽物一般将她扫地出门,宁归玉孤身一人站在凄风冷雨中,才知道巴兴言早把他们之间的事传了出去。

女子的不贞,在任何时代都是天大罪过。宁归玉自小在王府中熟记女德,就算清廷已亡,女德也从来不曾殒灭。

这是新时代,却是她的地狱。

夫家的人将她骂得狗血淋头,不容许她毁了自家的名声,要将她浸猪笼以除之后快。巴兴言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英雄一般救下她,声称自己愿意娶她做五姨太。

宁归玉的丈夫死后,姓巴的接手了他的一半生意。死者还没有凉透的时候,生意场上曾经称兄道弟的伙伴就如同饥饿的豺狼一般,迫不及待地分食了他的肢体。

宁归玉被强娶过去后,宁死不屈地闹过两回自杀,一次上吊被救回来,巴兴言骂她不知好歹,把她吊在房梁上抽了三天,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一边抽一边骂她“破鞋”,丈夫刚死就勾引他的朋友,给自己找下家。

宁归玉明明只剩一口气,却也提着那一口清气反嘲,巴兴言知道她一心求死,因此只是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到最后总不能遂她的愿。

还有一次宁归玉发现自己怀孕,偷着吞毒,企图带着腹中姓巴的胎儿一起下地狱。下人报告给了巴兴言,他意气风发地赶来,活像一个逮住了敌方首领的将军,干的却净是折磨姨太太的龌龊事。

巴兴言捏住宁归玉的下巴,给她强行灌了七八碗活血药,生生把孩子打掉了。当晚宁归玉在房中拼命惨叫,连隔壁的四姨太都听不下去了,想来看看她,被巴兴言半路拦下,连打带踹之下哭着爬回房里,胆战心惊地捂住耳朵,再也不敢往外探头。

巴兴言色心不改,常年往窑子里头跑,手里有不少下作药。宁归玉小产之后不过两三日,他便给宁归玉喂了窑子里对付不听话的姐儿的药,命人抬到早就打好了招呼的老鸨那里去,吩咐好生伺候着。

被“好生伺候”了一夜,宁归玉死的时候,已经不像个人。

老鸨怕被官府查到头上,联合了巴兴言,称宁归玉死性不改,水性杨花,胡乱将人剥光了弄成一团塞进猪笼里,和石头一起沉河。

众人指指点点,只有“活该”二字在人群中喊得最响亮。女人不忠贞,在浸猪笼之前就被夫家打个半死的多了去了,谁也不会追究笼中的女人到底还是死是活。

1928,发生了很多大事,堪称是历史转折点的一年。这些转折点上不会有人记住一个女人的死。

巴老爷死后的日子里,他的未亡人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故事,只是将巴老爷对姨太太进行非人虐待的片段全抹去了,剩下的只是对宁归玉水性杨花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