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到被车撞是个好办法，于是他捡起拐杖往外走去，他忘记了于森林曾经告诫他不要乱走，他满脑子就想着得找一辆车把自己撞死，那么他得先找到一条马路，最好是一条高速路，要是路旁边是一条大河就更好了，这样被撞飞出去又落进水里是肯定活不了的。

原来补习班大楼建在郊外，道路两旁都是加工厂和仓库，一些仓库里还传出机械运转的巨大嗡鸣声，为了方便货车进出，这里的土路都很宽敞，只是尘土飞扬，到处都是一片黄扑扑的景象。傍晚的风吹来了灰尘的味道，但并不难闻，计江淮拄着拐杖往前走，他被强大的行动力驱动着向前方而去，他不识路，但总感觉前面应该有一条高高的高速路桥，只要能走到那里，一切都能得到解脱了。

走过了几十间加工厂之后，两旁的街道逐渐变得有烟火气，路上时不时蹿出几个背书包的低年级小孩子，貌似附近有一间小学，现在正是傍晚放学的时候。

计江淮不以为意，他继续往前走，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靓仔！吃不吃雪糕啊？新到的雪糕！”

计江淮愣了一下，他回头，发现左手边有一间简陋的小卖部，而朝他喊话的正是一位本地的大婶，大婶围着一条蓝色的旧波点围裙，脸上列着淳朴的笑容，似乎是刚做完晚饭在门口等孩子放学，顺便招揽点生意。

计江淮正想忽略，大婶又朝他招呼道：“你累不累啊？要不要歇会儿？”计江淮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回头说：“我……我没钱……”话音刚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他急急忙忙往自己裤兜里摸了一下，竟然真的在裤兜里摸出了两百块的纸币，这应该是那群人操完他之后往他裤兜里塞的钱，只要有金钱交易，他们就不用担心计江淮又说什么“强迫”“强奸”了。

计江淮把一百块钞票举给大婶看，他怯生生说道：“我、我只有这个……”、

大婶的笑容不减，她摸了摸放在门口的大冰柜，说：“来呀，都是新到的，各种味道都有的！”

计江淮拄着拐杖走了过去，他这才发现自己行动那么笨拙，明明他刚刚走的那几百米路是那么顺畅，顺畅得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残缺。

大冰柜里的雪糕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和各式各样的形状，计江淮看得有些呆了，他依稀想起自己小学时很喜欢买雪糕吃，妈妈每天会给他一块钱零用钱，他每天放学了就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那里买廉价的香精雪糕吃，那香精水果味很重，融化了的色素水会把作业本染色，指甲缝里也会沾上甜腻腻的味道，妈妈会责怪他吃太多零食都不爱吃晚饭了，但第二天还是会给他一块钱。

大冰柜的角落里堆着几十只包装眼熟的锥形甜筒，计江淮记得这是他小时候一周只能吃一次的贵价甜筒，十多年过去了包装和口味都别无二致。他拿了一只起来，大婶说：“这个三块五。”小时候觉得昂贵的东西现在能轻易买到，却买不到那种兴奋和期待了。

大婶拿着计江淮的一百块钞票回柜台找钱，她翻了又翻，最后苦笑道：“没有五毛了！你再买点吧！”

计江淮局促道：“那、那算了，不用找了吧。”

大婶热情地拿起柜台上的一只棒棒糖，说：“买个这个吧！原本一块钱一只，现在五毛给你！”

“啊……好，谢谢……”计江淮接过棒棒糖，大婶把96块钱数好叠好递给计江淮，计江淮把一沓钱折了一下塞进了裤兜里。

外面跑进来几个低年级的小孩子，他们蹲在一个架子旁选辣条吃，几百包红彤彤的辣条就散放在地上的篮子里，孩子门兴奋地一包包拿起来看，仿佛找到了金银财宝一样开心。

离家远的孩子有父母来接，离家近的就边走边跟同伴聊天，嬉笑打闹的声音像火箭一样蹿来蹿去，脖子上的钥匙串叮当作响，隐约还能听到校园里传出了广播音乐声。计江淮走出小卖部之后突然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他左手握着甜筒，右手攥着一颗棒棒糖，他突然之间不知道该去哪了。

手里的雪糕要化了，冰凉凉地拿着也不舒服，计江淮最后坐在了校园围墙的石阶上，同样坐着的还有很多等孩子放学的爷爷奶奶，他把拐杖立在铁栏杆之间，然后一点点撕开甜筒纸吃里面的雪糕。

甜筒是香芋味的，味道很淡，计江淮记得他小时候最不爱吃的就是香芋味，因为一周只能吃一次这种雪糕，要是味道太淡了就会忘记口感，这样太可惜了。

计江淮有一瞬间想过自己该怎么回去，于森林现在应该在找他了吧。但很快他就不再想那些事了，可能是看着来来往往的小孩子很惬意，他放松了下来。

雪糕慢慢吃完了，含在嘴里的冰凉转瞬即逝，他以前觉得这是珍馐，现在只吃到了满嘴的色素香精，在快吃完的时候他舔到了浓郁的巧克力味，计江淮想起这个甜筒的末端灌了巧克力，那巧克力比上面的雪糕要好吃一百倍，每次吃他都舍不得，总是小口小口地舔着。

雪糕吃完了，计江淮感觉手指间黏黏的，应该是雪糕流到他手指上了，他舔着手指，除了雪糕味之外还有他自己的汗味，还有一点拐杖的塑胶味道，光靠舌头舔是弄不干净的，还搞得嘴里的味道很怪，他正想着去哪里找点水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横停在他面前，计江淮下意识恐慌起来，他摸着拐杖要站起来，然而车门一打开，下来的正是于森林。

计江淮趔趄地往后退了两步，他缩着肩膀，一只手横在胸前，以用来防御可能要发生的袭击，他战战兢兢地以为自己要被打了，而于森林只是走近了问他：“我不是跟你说了放学不要到处走吗？你怎么在这？”

计江淮瞟了一眼地上的甜筒纸，他颤抖着说：“我、我来买东西吃……”

于森林也看了一眼地上的垃圾，他说：“你跑这么远就是来买这种东西吃？”

计江淮用力地点点头，他把裤兜里的棒棒糖拿出来，他下意识地讨好道：“这个、这个给你……”

于森林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要。你快上车吧，我们回去了。”

计江淮收回了棒棒糖，于森林帮他把车门开了，计江淮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了车。

豪华轿车在小学门口掉了个头，沿着原路折返回去了。前方的路是计江淮来时的路，汽车只用了几分钟就穿过了计江淮拄拐杖走了半小时的路，轿车飞快掠过补习班大楼，向清静的城区公寓楼而去。

路上，于森林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问：“你哪来的钱？”

计江淮想了一下，说：“老师给我的，说是……说是给我买文具。”

于森林没有对这个回答产生疑问，左丘确实可能会给计江淮钱买文具，毕竟也就几支笔的钱，他少买一只笔就能多买一个雪糕了。

于森林又问：“你怎么知道前面有便利店？”

计江淮说：“我问了路人，说前面有个小学，我想那里肯定有文具店的，就去了。”

于森林感觉计江淮根本就没考虑后果，便说：“你就不能等我带你一起去吗？你瘸着一条腿，走那么远，又走回来，我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你也没手机，也不知道我电话号，你怎么回来？”

话音刚落，于森林就意识到异常。可能计江淮根本没想过怎么回来，他只是在逃走的路上恰好被逮到了而已。

一时之间于森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压下劝解，寂静让车内的氛围有些煎熬。

许久之后，计江淮打破了沉默，他的头靠在车窗上，说：“你怎么会找不到我呢，拐杖里有定位吧。”

于森林没打算隐瞒，也没打算直白说，要防止一个残疾人走丢最好的方式是不要让他走动，其次是给他装上定位。于森林有些好奇，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计江淮没有立刻回答，于森林通过后视镜暼了一眼计江淮，计江淮说：“我猜的。”

计江淮的拐杖里确实塞了微型定位器，拐杖的脚撑是个空腔，把外面的橡胶防滑皮套割下来后就能往里面塞东西，塞完了再套一个新的防滑皮套上去，定位器的电池只能维持一周，于森林还想着过几天就把拐杖拿出去清洗一下，顺便把里面的定位器取出来充电。

今天计江淮不在补习班里着实把于森林吓了一跳，他看了定位之后才发现计江淮竟然一个人走到了八百米之外，开车直奔过去时才发现了坐在石阶上发呆的计江淮。

于森林不知道该不该解释，他索性保持沉默。

悄悄地，于森林听到了小声的啜泣，他瞟了一眼后视镜，竟然发现计江淮的双眼通红，脸上还有几道亮闪闪的泪光，计江淮紧咬着嘴唇，已经安静地哭了好一会儿，只是现在呼吸困难呛出了声音才被于森林发现。

于森林有些担心，他向后排丢了一包纸巾，问：“你怎么了？”

计江淮没有回答，他抽了几张纸巾捂在脸上，泪水很快将纸巾浸湿，他垂下头，安静的眼泪持续不断地流出来。

车子继续往前开着，傍晚迎来了下班晚高峰，两旁的路灯在一瞬间全亮起来了，前方是望不见尽头的红色车后灯，于森林等了几次红绿灯，依然在同一条路上走走停停。

“我……”计江淮终于憋出了一个字，但他很快又被情绪击溃，他费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我不想上学了……”

路旁的灯光照不进车窗，后排光线变得昏暗，于森林看不清计江淮的表情，只能听到计江淮话里无尽的痛苦，于森林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他说：“那就不上了，我们不上了。”

计江淮抬起头，他红肿的眼睛里尽是迷茫，他问道：“可以吗？我可以不上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