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江淮反问:“为什么不让问?他想说我想问又关你什么事?你有本事把我的喉咙也弄哑啊。”
一股倾倒的力推着计江淮的背,计江淮猝不及防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幸好他反应及时才没撞到头,他回头一看,于森林正高高提着轮椅的把手,整个轮椅倾斜成了45°,他是故意要摔死计江淮的。
于森林的脸色阴暗,他说:“乐乐很容易焦虑,一切不能用点头摇头回答的问题他都会发疯,他发起疯来会把自己弄伤,所以请你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之前,多想想你的问题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麻烦,昨晚也是。”
计江淮猛地想起昨晚乐乐突然激动起来原来是因为乐乐犯了焦虑症,人是需要表达的,被扼杀一切表达方式就如同把人关进密不透风的罐头里,人的情绪越积越多,却迟迟不能发泄,只能借由疼痛和运动来消磨精力,想必有时候乐乐表现出呆滞和嗜睡就是因为服用了对抗焦虑的安定药物。
计江淮想说乐乐会得精神病不还是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但他摔下来的时候压到了胯骨,现在他整个侧腰都痛麻了。
于森林粗鲁地揪住计江淮的衣领将他拽上轮椅,于森林推着计江淮走出了大门,他们直接下了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计江淮急忙问:“你要带我去哪?”
于森林冷漠道:“送你去补习班。”
103
要给计江淮找7个同学可不容易,冥塔里的调教师借不出来,乌以沉也不认识圈子里的人,还是左丘章一有门路凑齐了人数,乌以沉问这些是什么人,左丘说他们都是冥塔的后勤。冥塔除了有在地下工作的调教师,还有在地面上负责对接的接待员,这些接待员不仅负责考核权贵有没有资格成为冥塔的客人,还会观察平民会不会沦落为冥塔的性奴,在必要时推泼助澜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
计江淮被于森林送去了一间补习班,这补习班虽然地处偏僻、装修破旧,但却是正规的函授站,计江淮的报名申请也确实有记录上报,如果计江淮坚持学习并通过成考,那么函授站会帮他处理学校的事务,不过那都是五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计江淮被安排进了一个小班,班里加上他一共才8人,从计江淮转着轮椅进来开始,计江淮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这视线如胶水粘稠又如丝线锋利,他下意识缩着肩膀弓着腰,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想找出是谁对他这么好奇,但他的左顾右盼反倒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讲课的老师是个老头,老头讲了一节课的数学基础公式,计江淮对这些公式都有印象,多亏了他初中努力学习积攒下来的基本功,就算离开学校十年了他也能轻松听懂。每节课是45分钟,中场休息15分钟,老头并不是三节课都在讲,从第二节课他就开始放课件视频,隔着一层屏幕的授课方式终究没有现场的氛围好,一部分学生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计江淮也有些乏了,他开始自己翻课本看看,用着从于森林车上薅来的圆珠笔在课本上划线打圈。
视频放到一半时,老师离开教室去忙别的事情了,教室的门一关,计江淮就打了个寒战。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坐着轮椅太显眼了,但这种视线无关他的穿着打扮,关注的焦点穿过椅背聚集在他这个人身上,既恶心又令人十分在意。这种被打量的感觉他在卓业工业园也有过,偶尔捕捉到的眼神里是赤裸裸的蔑视和图谋不轨,周围人对他抱有恶意的揣测,甚至不需要认识他,只要听说过他相关暧昧不清的传闻就拥有了对他行恶的权力。
计江淮混乱地想到是因为左丘或于森林吗?他跟着这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总有外人会想从他身上探知到左丘和于森林的痕迹;或者是知道了他出身于冥塔?不可能,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冥塔的存在,在座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知道这种高层次消息的人。
计江淮决定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今天学的内容都是很基础的,他完全可以靠预习自学后面的内容。就在他埋头苦读时,突然轮椅被踢了一脚,来自他后方的男人骂骂咧咧道:“你挡住我视线了。”
计江淮感觉委屈,他的轮椅靠背并没有很高,就算挡也只是挡住屏幕的小角落,而且他都可怜到要坐轮椅了,就不能同情一下他吗?
计江淮慢慢地往旁边挪了轮椅的位置,现在是不挡后面的人了,但坐在他旁边的人又不乐意了:“你轮椅怎么这么大啊,你坐在这里整条路都被你挡住了,别人怎么走啊?腿都断了还出来干什么?真麻烦……”
计江淮急红了脸,他辩解道:“这腿又不是我想断的,你、你从后面走不就好了……”
周围的视线又射过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教室很小,又只开了半扇窗,空气又闷又燥,计江淮被视线蒸得浑身发烫,他害怕那些猜不透意图的眼神,当他无法逃离又被迫成为众矢之时,脑子便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此时的计江淮还没能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猎,他不认识在场的任何人,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他们的雇主要求对目标实施精神暴力,使用语言和肢体动作贬低计江淮的自尊和人格,如果计江淮变得焦躁,那就说明攻击起效了。计江淮的应激反应难以隐藏,他会不自觉地竖起尖刺敌对所有人,同时也会不停内耗,不停反刍自己的过错,对眼前事物失去专注力。
计江淮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腿断了坐轮椅不是很正常吗,轮椅占地面积大,但也没有完全占据整条过道,周围的人为什么要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对他恶语相向?
视频声音之外还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计江淮一回头就跟后面的人对上了视线,计江淮不知道从哪鼓起的勇气大喊了一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轮椅吗!”
后面的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瞪了回去,也喊道:“又不是看你,别自作多情了,你长那个样谁看你啊!有病吧……”
“吵什么,你们不学我还要学呢!”明明吵的人不止计江淮,大家却都盯着计江淮看,那厌恶的视线像石头,把计江淮砸得丢盔弃甲。
教室里归于死寂,教学视频仍在播放,眼前的书本依旧敞开,计江淮却一个字都看不懂了,他好久没有那么大胆地跟人对峙了,但还没夺得话语权就被打压得失魂落魄,他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错,要是一开始他忍气吞声就不会吵到别人了,现在肯定有很多人在心里讨厌他吧。
傍晚五点半,于森林来补习班接计江淮回去。下午送他来时他还有点紧张,现在再见到他,却发现他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发呆,课本凌乱地堆叠在桌上,同班同学早就走了,整个教室里只剩下他孤零零的。
于森林走过去推他,问道:“怎么不去外面等?”
计江淮的喉咙动了一下,过了许久才说:“我下次拄拐杖来吧。”
于森林说:“拄拐杖很累的。”
计江淮郁闷道:“有人说我坐轮椅来很占地方,而且这走廊挺窄的,我拄拐杖就好了。”
于森林看到放在他腿上的课本,便问:“今天学得怎么样?难吗?”
计江淮犹豫了一下,他突然笑道:“你好像我妈啊,我妈也经常问我学得怎么样。”
于森林问:“你爸不会这么问吗?”
计江淮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他说:“我爸……我爸什么都不会问,他也不管我学不学,我高中辍学的时候他也没管我。”
于森林注视着计江淮的发旋,从这个角度看,计江淮是那么单薄弱小,他那贫瘠干瘪的身体承载了太多恶意,都让人好奇他是怎么保持精神稳定的。
而另一边,左丘章一也对计江淮起了好奇心,他把计江淮上学的事情交给了乌以沉,而乌以沉出乎他所料地谋划了一场细致又漫长的精神虐待,左丘问乌以沉是怎么知道计江淮在中学时被霸凌的事情,乌以沉却反问他道:“你没有发现他一直想用这件事博得别人的同情吗?”
计江淮并没有向乌以沉详细说过自己高中时的遭遇,他所受到的校园冷暴力是无声无迹的,只会在他的心灵和精神上千刀万剐,他连个主谋都找不到。他怕说出自己的不适会被人嘲笑承受能力差,但就是因为承受能力才最终酿造了辍学的事实,计江淮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被霸凌,却又害怕别人发现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想要借由别人的同情心为自己的初中学历开脱,同情心会让他得到好处,他却忘了这世上会有恶人将他的可怜之处当做弱点再次攻击他。
左丘回想了一下,他确实对计江淮的过去一无所知,可能计江淮有暗示过自己不幸的遭遇,但左丘没有在意他的暗示,也没有兴致向他施展同情心。
左丘评价道:“你真是个坏人。”
乌以沉说:“你也知道光靠打没法让人死心塌地,我之前还在想你两年前把江淮打成那样,怎么现在又不打了?原来是在温水煮青蛙啊。”左丘两年前误判了计江淮的状态,想着先给一颗糖再给一巴掌,肯定能将小江训练成得心应手的玩具的,但左丘不知道计江淮在中学时已形成了应激创伤,只要打了一巴掌,给多少糖都没有用。计江淮会无时无刻想着那一巴掌,即使已没有人打他,他也会幻觉巴掌无处不在。两年后的今日,左丘转换了策略,他要在计江淮周围垒起高墙,看似空间很大很自由,也没有伤害他的东西,但随着高墙越来越贴近,如温水煮青蛙般慢慢压榨他的喘息空间,最后笼子会变成一条窄巷,他无路可走只能按照预定的路线前进,最后乖乖落入终点的陷阱里。
于森林给计江淮买了一副腋拐杖,计江淮就拿着拐杖在下层空间自己学着用,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将拐杖卡于腋下,虽然摇摇晃晃难以保持平衡,但好歹不用扶着墙走了。
计江淮问:“我什么能装假肢啊?”
于森林说:“两个月之后吧,等你伤口消肿了再说。”
计江淮的断肢伤口仍时不时渗出脓水,血水和皮屑混在一起凝结成了淡黄色的硬块,之前的高烧可能就是伤口发炎导致的。
于森林看着计江淮右腿的空缺,说:“想装假肢没那么容易呢,一副假肢好几万,做也要做几个月呢。”
计江淮惊讶道:“原来这么贵的吗?我以为几百块就够了……”
“那是临时假肢,用着很不舒服的。你要装就装好一点的,省得以后要换。”
于森林的话刚说完,计江淮的表情就黯淡下来,他小心翼翼问道:“老师会给我换吗?”
于森林不能给他确定的答案,现在计江淮的处境与当初让他无法逃走的本意相驳,于森林也不清楚左丘章一在想什么,现在发生的一切太不像左丘的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