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能退回原地,仿佛枯守一座岛屿。
仇枫几次提议带解萦回巴陵,有晏宁从旁照顾,她根本不必受这样大的罪。而解萦只是黯然地摇头,一次又一次婉拒他小心翼翼的请求。
他知道她在避讳什么。
自打离开巴陵,他们就没再提过君不封的近况,男人成了他们共同的隐讳。可到了夜里,绵长的思念如同草地里抬头的蛇,顷刻显了原形。
解萦身上的毒发作得更频繁了,她总在昏睡,总在做梦,梦里总有君不封。她在持续作祟的疼痛中凄凄唤着对方,而他拥着她,就像拥着一团无从融化的坚冰,他急得束手无策,却怎么也填不平她的创伤。
解萦对君不封避而不见,君不封竟也愿意顺她的心意,与她死生不复相见。
开始听到君不封卑微的请求,仇枫甚至觉得有股淡淡的好笑,但酸涩的疼痛逐渐在心内蔓延,他机缘巧合成了传递情谊的纽带,又在见证互有情意的两个人宁肯漠视自己的愿想,也要将对方推得更远。
而今君不封要去做的,恰恰是自己过往几个月日以继夜的营生。
冥冥之中,身份换位,他看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终局。
那真的是他所期许的结果吗?
“世叔,你和我来吧。晏大哥是守信的人,小萦事先和他约法三章,他自然不会干出卖朋友的勾当,你就别再为难他了。我这次来巴陵,只是想依着药方为她抓几味药,她没想要见世叔,也没想到你竟因此一病不起,我是因为担心她在意你的安危,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仇,仇少侠,你当真要带我……”
仇枫将手头的包袱都放回原处,好脾气地点头:“世叔,我的马就拴在医馆的不远处,我们三人不如先移步医馆,我替它筹备些粮草,世叔也服用些汤药。我和小萦的住处虽然离巴陵不远,但毕竟是荒郊野岭,世叔身体抱恙,这次就委屈一下,和我同骑一匹马,我也好方便照顾你。”
君不封面红耳赤地应了仇枫的打算,在对方不着痕迹地搀扶下晃到了医馆。他被晏宁仰头灌下三大碗汤药,直到身体状态稍有好转,才被获准离开。
仇枫带着君不封一路马不停蹄,很快来到了他和解萦蜗居的山脚之下。
解萦身体不便,需要静养,两人栖居的山洞也藏在隐蔽之处,山路崎岖,老马只能停在山脚下,由仇枫领着君不封往幽深处走。
两人全程没有说话。
君不封高烧未退,行至途中,他神思恍惚,全身脱力,竟不得已瘫在地上,仇枫干脆停了脚步,与他原地歇息。待看他脸色恢复如常,仇枫伸手去扶,君不封接受了他的好意,迟疑了片刻,他低声问道:“仇少侠……你,为什么选择帮我?”
仇枫手一顿,只是笑笑,拽着君不封起了身。
“世叔,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小萦身体虚弱,我们得及时赶回去为她煎药。”
“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吗?”
仇枫耸耸肩,依然是笑:“再大的问题,能大得过她的安危吗?”
君不封一怔,赶忙加快步伐。连走数十步,君不封并没有感到仇枫紧随其后的气息,他不解地回过头,仇枫停在此前的地方,似也没有再上前的意思。
“世叔,最艰险的半条路,我已经陪你走过了。之后的半程都是坦途,你只需要沿着主路一路向右,在路的最尽头有一个山洞,小萦就在那里等你。”
“那……你呢?”
“我?我和小萦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君不封似要施展轻功落到他身侧,仇枫摇摇头,止住了他。他看着对方,重新梳理亘在心头多年的千头万绪。天阴了下来,似也在为他作别,他凝望着山洞的方向,轻声道:“世叔,你有完全体会过失去她的感觉吗?”
君不封脸色骤变,仇枫也怅然地笑起来:“你的失去还没有到落锤的那一刻,不作数。何况你自始至终都是让她跟在身后寻遍不着的人。但我切实失去过,两次。”
青年的话使君不封依稀记起自己被锁在漆黑木箱里听到的恸哭。男孩的绝望固然让人心碎,可他心里念的想的,始终是解萦的恶毒与绝情。仇枫那时的苦痛早已淹没在他对解萦的滔天愤怒之中。
“当时我只想为她复仇,后面得知她并未蒙难,我又哭又笑,恨不得当天就飞到她面前,就此不理任何江湖俗事。我清楚我配不上她,但只要能陪在她身侧,我什么都愿意做。可真到了她身边我才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折磨,本就因她而起,她才是我真正该复仇的对象。可那又如何呢……我根本杀不了她。”
君不封和年轻人一样苦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与仇枫的隐秘心路竟如此贴近,两人殊途同归,又能拿解萦怎么办?女孩操控了他们的生死,又主宰了两人的爱欲,因为无从逃脱,他们只能顺从地跪伏在地,接受她的虐待,一次又一次迎接痛苦的洗礼。
而最悲哀的是,虽然对接二连三的虐待厌恶至极,他们自始至终都没能恨她,还是甘之如饴地爱,甚至以苦痛为欣悦,仿佛那就是爱的可视证明。
“第二次知道她的死讯,是在战时。我没能找到她的尸体,但也没抱希望她能活下去。那一回,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找谁复仇。世叔,你没办法想象,当我知道她还活着,有多高兴;得知她中了不治之毒,又有多绝望。”
回到昆仑山后,仇枫在山脚做起了游侠。此前他在无为宫上下行走,多半仗恃师父的权位,如今林声竹生死未卜,他又内力尽失,实力大减。无为宫掌教的愿景成了幻梦,倒不如尽一些侠客的本分,不枉一世侠名。
昆仑山地处西域,仇枫又久居山野,消息闭塞,待到战火的硝烟徐徐飘至,中原大地已是山河破碎,满目凋零。他与解萦始终保持着不算密切的书信往来,惊觉女孩早已销声匿迹多时,他实在放心不下解萦的安危,即便清楚留芳谷已成废墟,他也要前去探上一探。
终南山中的隐蔽峡谷彻底消失了过往的形貌,四季如春的清幽之地不复如昨。仇枫目之所及,遍地狼藉,唯有废墟中屹立不倒的树王依稀昭示着过往的繁盛。
万幸的是,解萦的小筑并未在大火中付诸一炬。
他在碎石瓦砾中痴痴等了三天,默然踏上回程的路。
这是他第二次接受她的死亡。
有了上一次肝胆俱裂的痛苦,这次的疼痛甚至来得格外轻佻,仇枫始终没办法将那遍地的焦骨与笑靥盈盈的女孩联系起来,就像他最初听到她的死讯即便那疼痛如万箭穿心,五内俱焚,被蛊虫肆意噬咬啃食的尸体也与他心尖上的小妹妹毫不相干。但他毕竟是低沉下去了,待病容满面的解萦出现在他面前,没等他诧异,女孩反而笑着弹了弹他的额头,问他何以颓丧至此?
失而复得的快乐还没有享受片刻,简短的交谈过后,他要第三次接受她的死亡。
而这一次,没有奇迹。
解萦口口声声对他说,她是为打探君不封的消息才不远千里来到昆仑山。可那时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来见他,已是她所能坚持的极限。在最为孤木难支的时刻,她没有去寻君不封,反而辗转来到他身边。解萦自是痴恋君不封不假,但她把见证终焉的选择留给自己,这结局固然晦暗,未尝不是一种独有的殊荣。
她无法给予他爱,但可以与他共享她的罪恶。
这是他拥有的独特,君不封抢不走。
他是她最后的退路。
仇枫懂得这个选择的分量,也不惮做她的共犯,护她走完最后一程。
只是,他固然为解萦的选择荣膺,却也不会轻易接受那个既定的事实。
女孩的死亡讯息,他再熟悉不过。他有幸见证过三次死而复生的奇迹,但他从来都是奇迹的过客,而只有君不封在某一瞬切实地抵达过奇迹的内核。
塔城的经历至今让他后怕。是君不封的舍命相救才使解萦有命活到今天,如果那时的君不封晚来一步,是不是解萦就会痛苦地死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