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不想让解萦与君不封有太多牵扯,便强行顶了对方的功劳,取而代之。而之后,他千次万次地想,多希望能有一次机会,能让他堂堂正正地救下她。
他不需要什么回报,他只想她平安。
可后面他所收获的,只有她接连的死讯,他一次也没能挽留。
如今,女孩一心求死,但他依然不肯放弃救她的愿景,他实在没办法眼睁睁地忍受自己再一次失去她。
“这么多年来,小萦总是风雨无阻地跟在你背后,你失踪了,她就漫山遍野地寻。小时候的她多爱笑啊,我总能想起她趴在你的肩头对我笑。可我后来最熟悉的,却是她的哭。很多事也许她自己都忘了,可我记得。我和她在江湖上结伴同游的那段时日,她总会毫无征兆地哭,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我是不配被允许爬上她的床的,很多时候她看我,就像看一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但就算是我像这样不被重视的狗,在她难过的时候,也能帮着她舔舔伤口。可当时的你在做什么呢?”
“我……”
“世叔,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讨厌你。”
看到君不封愕然的神情,报复的快感如同爆炸,一瞬点燃了仇枫,但快意稍纵即逝,他清楚,同君不封的“较量”,自己也仅能在此处讨得一分便宜。
“小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计较她和你的相处,你是她的大哥,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另一个父亲,我不能嫉妒你霸占了她的时间。可我还是难受,因为只要你在她身边,她就永远不会看向我。后面你失踪了,可能高兴的只有我,但她还是会锲而不舍地和我提起你,那时我一门心思想杀你,但后面我明白了,就算再怎么想杀,我也是要救你的。因为只有你活下来,她才会安心。”
“我与你相识多年,虽然之后交集不多,也算是看着你长大,没想到……你竟会这样厌恶我。”
“是啊,我也没想到。”仇枫微笑。
“虽然你很厌恶我,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小萦的良配……直到现在我也这样想,我始终希望她能选择你。”
仇枫的微笑面具有了一丝开裂,君不封语出诚恳,他知道对方没说谎,也明白解萦就是拿对方的这一点没办法。
良善到极致如何不是一种无情的任性?
曾几何时,虽然对君不封充斥着诸多看法,他依然需要来自对方的肯定,似乎只有在君不封的认可之后,他才真正成长为不亚于对方的青年才俊,可以堂堂正正地向解萦示爱。通过此前的相处,两人也都感到了彼此的意气相投,如果不是中间夹杂着解萦,他们本来能做朋友的,他们一定会是很好的忘年交。
君不封是好人,是侠客。但可惜,早在认识对方的脾性之前,他就已经见到了光环背后的另一面。
在昆仑山相依为命的岁月里,解萦曾多次问他,明明他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为何还是对她执迷不悟。
他也疑虑过自己对她的迷恋,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所熟悉的那个形象,是她精心营造的幻象,与真实的她毫不相干,但他毕竟窥见过几分真实,她的每一次黯然,每一次哭泣,甚至每一次恶毒之下的绝望,他都看在眼里。
先于迷恋泛起的情愫,是心疼。
他目睹了一切,对君不封的仇恨早已在她一次次绝望的哀恸中固化,即便日后目睹了再多的良善,观念有了再多的改变,他的仇恨始终停在原地,不增不减。
“就算知道当年的事,你是无辜,就算知道小萦才是害了我们二人的刽子手。我还是没办法控制我对你的憎恨。它在我心里横亘太久了。承蒙世叔高看,你看我是小萦的良配,可在我心里,你是斩不断的阴影,是非要趴在她身上吸血的水蛭。”他自嘲地笑起来,“可那又怎样,被她偏爱的那个人始终是你,不是我。”
“但她选择了你。”
仇枫一径摇头,眼里笑出了泪。
“第二次知悉她死讯的时候,我对无为宫供奉的仙人许了愿,希望他们能保佑小萦平安。我目睹过她死而复生的奇迹,也相信她一定会有神佛庇佑。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接受。后面,我果然见到了神迹。开始我以为,这笔交易的代价是我的左腿。但现在……我知道我要付出的真正代价了。世叔,”他高声喝道,“寻药救人的事总要有人去做,我知道世叔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抢,所以能不能求你,只把这件差事留给我?”
“可你走了,阿萦怎么办?”
“她有你照顾。”
“有我?”君不封苦笑,“她根本就不想见我。”
“不是这样的。”仇枫噙着泪,“世叔,去找她吧,她现在的情况,确实是不能活,也不想活。能不能活取决于天,可想不想活,只取决于她自己。我没办法替她做主,但我……希望她能活下去。你让我见证过奇迹,也只有你有能力,能劝她回头。我不想往后一想起她,就是我们两人的抱憾终生。我和她在一起,只能是陪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走完最后一程。她选择我,是因为她觉得亏欠我。可你不一样,就算……就算她只为我们留下了这一点时间,起码在你身边,她是笑着的,或许还会愿意为自己的未来争一争。”
仇枫双膝一弯,朝君不封连磕几个响头,再度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世叔,求你,救救她吧。”
第二十九章 成全(一)
胃部频繁作祟的绞痛还未褪去,解萦看着跪在身前的男人,微笑。
这里是她的梦境,也只有在梦境中,业已不复存在的男人才会静静地陪在她身边。赤裸上身的君不封凝视着她,苍白的脸色下隐隐藏着病态的狂热。她伸出手,想要抚弄对方凌乱的头发,可甫一触及,便轻松穿透了他。
她还是没能抵达对方的真实,但一切都不妨碍她继续对着君不封傻笑。
这是悄悄藏在她心底的大哥,现实世界的大哥即将拥有崭新的人生,但崭新的大哥不属于她,只有那个心甘情愿被她拘禁,为她赴死的幻影,才真正属于她。
栖居洞穴的这段时日,解萦早已模糊了夜与日的边限。她在不时的疼痛与呕吐中清醒,昏睡。自从决定留下腹中的小小生命,用来抑制毒发的大部分药物也不可服用,隐藏在暗处的疼痛张牙舞爪地现了原形,再搭上她难以想象的孕反,解萦很快被它们折磨得奄奄一息,连最简单的行路都难以为继,只能煎熬地等待最初的孕反期过去,再同仇枫离开巴陵地界。
仇枫究竟离开了有多久?
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襟,解萦昏昏沉沉地想着,一旁君不封的身影也渐趋稀薄。
一旦踏上了现实的边界,大哥便不能陪在她身侧,解萦痴痴看着对方离去,又下意识抚住心口即便是孤身一人,但她不是一无所有,大哥给予她的爱延绵至今,她并不孤单。
感觉自己似是恢复了些许气力,解萦想着要在仇枫回来之前,为他简单置办一些吃食,正是仰面朝天思忖菜单之际,洞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解萦调动全身气力,警觉地支起身体。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像是被什么人抛投似的,不由分说地砸进了洞穴,男人正试图从废墟中起身,可因为脚上有伤,努力就成了狼狈地爬,徒增好笑。
费了半天工夫,洞口终于竖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高大身影,男人的眼睛湿漉漉的,
在最脆弱的当口,他的视线捕捉到了解萦。
那人是君不封。
留意到了解萦的注视,君不封似乎有些不安。
解萦想,也许她根本就没有醒,也许,她还在做梦。
也只有在梦中,她才会有机会和大哥相见;也只有在梦中,断掉的幻梦会跨过现实的阻碍,让她梦想成真。
她望着对方,由衷地笑起来。
男人也笑,笑里带了点局促,他的双眼通红,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同她诉说。
解萦一如他们过往曾度过的每一天般,笑吟吟地等对方开口。可她等来的,却是男人毫无预兆的坍塌。君不封高大的身体突兀地倒了下去,在解萦心底横亘多年的噩梦竟在此刻再次上演,君不封又一次在她面前生死不明。
她依稀闻到了那四散的血味,熟悉的绝望感铺天盖地倾轧下来,所有的伪装与克制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洞中空余她凄厉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