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横听了,就把他的手甩开,默不作声,自己在那里生闷气。

次日,小福子果然带了几个人,驾马车等候在门口,送宝瑟儿去马场。

到了傍晚,连天横从外面忙了回来,恰好撞见宝瑟儿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小黑马驹进门,脸上晒得通红,看见他,眼睛一亮,透着股兴高采烈的劲儿,隔着一段路,就冲他大喊:“爷,快来!”

连天横走过去,抬手给他抹了汗,把干燥的手掌贴在他脸上,一片滚烫,看他这么高兴,心里也很喜欢,问道:“在外面疯了一天,做了甚么?”

宝瑟儿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牵着连天横,边走进府里,就叽里呱啦地说开了:如何挑马,如何骑马,又看了他们打蹄铁、驯马……

“你知道么,那里的马槽都不一般高,有的这么高,有的这么高,年纪越大的马,马槽便越高,那儿的马倌说,这样马儿才能昂首挺胸呢!”宝瑟儿说着,手在胸前比划,一下子又高高地举到头顶了。

连天横抓起他的手腕子,嘴角一扬,轻快地晃两下:“知道了!”

“还有,先生居然成家了!吓我一大跳,还抱了儿子来,那个小家伙,不到一岁,就会哭就会哭,吵死人了……”

又是那个先生!连天横神色便垮下去,压根不想听这些,漫不经心地敷衍着。

宝瑟儿想起来甚么,扭过脸,笑道:“对了,先前湃了葡萄,我去端过来给你吃!”

于是一溜烟地跑去后厨,拖出一桶河冰,大块的冰化成冰水,里面镇着颗颗马奶葡萄,宝瑟儿用擀面杖凿了些碎冰在玻璃碗里,耗费了不少时候,葡萄堆得高高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一步步往屋里走。

再过来时,连天横的脸色就转阴了。斜靠在躺椅上,冰冷地看着他。宝瑟儿看他方才还好好的,不知道哪里又触了他的霉头,拈起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笑道:“你又怎么了?”

连天横一抬手,便把他的手打偏在一旁,葡萄滚落在地,口气阴冷地问:“今天和先生玩得还尽兴罢?”

宝瑟儿敏锐地觉察到,方才必定有人进来,在他面前说了甚么,放下碗,盯着那颗葡萄滚出的水渍,实话实说道:“很尽兴。”

“眉目传情,自然是尽兴极了。”

“甚么眉目传情?”宝瑟儿抬头,对上连天横难看到极点的脸色,不禁发问。

那厢冷笑道:“你自己不知道,还有脸问我?”

宝瑟儿蹲下来,伏在他腿上,拿起他的手,在手背上摸了摸,不觉好笑,还想像从前哄一哄他,款声道:“好端端的,挑甚么刺?”

连天横抽回手,反唇相讥道:“我挑你的刺?也要有刺给人挑!”他甩的这下,不知轻重,宝瑟儿险些被甩在地上,扶着桌沿,才勉强稳住了,抬起头,两眼静如秋水地望着他:“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子?教他当面对质,我是不怕的。”

“谁?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连天横腾地站起来,揪住宝瑟儿的衣领,把他拖起来,抵在墙角上,怒不可遏道:“我花了大价钱,就是看他和你勾勾搭搭!”

宝瑟儿道:“勾搭?我勾搭的人多了,也不曾见你恁般烧心上火,你和他若有甚么私怨,何必迁怒到我头上?”

连天横可不觉得是迁怒,气血上升,手背青筋绽起,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怒吼道:“你住嘴!”

宝瑟儿便不说话了,恰好小福子进来,便叫住他:“小福,你说,我今天和先生,可曾有半点不规矩的地方?”

连天横铁青着脸色,松开宝瑟儿,直视小福子:“你说就是了,不必害怕。”

小福子一看,闹得如此阵仗,连忙道:“甚么不规矩?没有这样的事!”

连天横将信将疑,问的是小福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宝瑟儿:“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传马场的人来,若是你撒了谎,我绝不让姓叶的好过!”

宝瑟儿道:“传谁来,我都是不怕的。”

小福子急忙转身,应声道:“少爷,我这就去了。”说着,提起下摆,跨出门,喊道:“鞴一匹快马来!”

话音未落,连天横便握起拳头,在桌上一砸,喝道:“罢了,回来!”

斜眼瞥着宝瑟儿道:“姑且信你一回。”

宝瑟儿心里惊异于他的反复无常,猜疑不定,收敛了神色,转过目光,自讨了个没趣,端起碗,道:“葡萄不冰了,我再去镇一镇罢。”转身要走出房门。

这一幕,好像梦里见过似的,连天横愣愣地看着那背影,总好像要一去不返了,心口淬血,头痛欲裂,把桌上的镇纸扫到地上,砰地一声闷响。

“宝儿!”

宝瑟儿被他吓住了,又折返回来,走到跟前,急忙问:“怎么了?”

他一把抱着宝瑟儿,脸贴着肚子,鼻尖抵着薄衫,急不可耐地闻他香甜的体味,好似灵丹妙药,能解百毒,闻着便心旷神怡,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下来。

“我不该性急,不该不信你,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也没听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宝瑟儿弄不懂他想些甚么,一天天只想得过且过,两个人这样宁静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是以他从不和连天横逞口舌之快。只是摸着他的脖子,轻声问:“你告诉我,为甚么和先生过不去。”

连天横觉得自己眼眶里热热的,好像要流泪,很难为情,很委屈地说:“不是说了么,我吃醋!”

“吃谁的醋?”

“你。”

宝瑟儿先是一怔,又笑了笑,反问道:“吃我的醋?”

哪怕知道他不肯轻易吐露真言,说些假话来敷衍,也足够他受宠若惊了。

连天横狠狠瞪着他:“你这是甚么反应,不信就算了!方才也是骗你的!”

宝瑟儿立刻道:“我当然信你!我最信的人就是你了。”

连天横嗯了一声,又埋进去,说:“你不要走。”

“你不让我走,我自然不走了。”

“我让你走呢?”连天横松开胳膊,往上看去。

宝瑟儿失笑道:“我就走了,还能赖在这儿不成?”

连天横自然是不能让他离开半步的,想到没有他时,那些噩梦、那些幻象,如细丝勒束、毒针深刺,缚住他的心,逼出一滴滴鲜血,一回忆起那些,他就皱起眉头,手臂紧紧地缠住宝瑟儿,把他勒痛了也不肯撒手。

两个人抱着,说了一阵子情话,连天横低低地说,宝瑟儿就站着听,知道他心里有愧,现在说甚么,都作不得数。可是听着这些好听的话,情真意切的,仿佛真是说给他听,害得他不自觉陷进去了,忍不住当起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