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穆祺宣称他的作品是蒙受皇权之恩典而创作的(这一点上他还算懂事),所以?,每一篇文章都必须要歌颂皇帝陛下的恩情。因此,刘先生在三蹦子外盘桓了数日,欣赏到的是以?下的大作:
《大汉皇帝陛下用长平侯打掉匈奴王庭》
【从?上林苑狩猎返回的大汉皇帝陛下全然不顾身体的疲惫,连夜找我们几个小侍中商量朝廷中新一波大清洗的安排……】
当然,其他还有:
《从?天而降的圣人皇帝》
《陛下收复西域工作最紧张的时候》
《他对大汉人民就是这样关怀备至》
刘先生:?
显然,这些文章都是真诚的、亲切的、竭诚的拥戴着刘姓皇权,就是天下最刻毒最多疑的老登,也没法从?文章的细节中挑出任何对皇权的不敬。它的情感是如此的朴实而热烈,甚至要远远超过司马相如那些冗长而华丽的大赋。但不知不知怎么回事,每当听到穆某人以?某种高?亢而激烈的声调吟唱这些新奇文章的时候,远远伫立的皇帝陛下总感到一阵恶寒,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恶寒。
……真?是奇怪,被拍了一辈子马屁的老登,居然连这么一点歌颂都听不下去了吗?
无?论如何,强行忍耐了数日的刘某人还是不能不承认一个事实或许是这些新时代马屁的药效太强劲道?太大,又或许是他的耐受能力被时光消磨殆尽,每当听到穆祺以?泣血般高?昂的声音(没错,他还带了个高?音喇叭)歌颂“芒砀山天降斩蛇伟人高?皇帝”、“代地天降无?为伟人文皇帝”、“长安天降棋圣”“长安天降平乱伟人景皇帝”时,继承了“誓死以?鲜血捍卫的伟大沛县血统”的刘先生总觉得坐立难安、周身发麻、满脸涨红;特别是有时候他还要带着冠军侯在旁围观,那种尴尬与恐怖就简直翻倍增长,不可遏制
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还有去病在旁边听着呢!
但他也没办法公然指责什么。就像先前说的,这些文章的基调确实是找不出问?题,哪怕发动张汤江充也找不出问?题。而如果以?什么“劲太大”来攻击穆氏,那又显得自?己太小肚鸡肠,不能容人;并必将遭遇穆祺强有力的回击他甚至都想?象得出来穆祺那种刻毒的阴阳怪气:
“不朗读这些文章朗读什么呢?难道?要给他们解读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让士兵们见识见识皇帝只拥有24小时使用权的上林苑?”
思来想?去,无?可甩锅,只能硬挺在当场。但偏偏那种尴尬又实在太难顶、太刺激了,于?是强行忍耐许久,还是只能带着同样听得毛骨悚然的冠军侯仓皇逃走,一路掩耳不迭。
不过,也许是因为文化水平不同,旁听的士兵倒并不觉得过于?尴尬;一是因为他们文化水平不够,写不出“秋风起兮白云飞”这样的好诗歌,鉴赏不了娱乐作品的好坏,毒抗相对要高?很?多;另一方面嘛,则是因为他们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盼头只要忍耐下去,忍到某些人仓皇掩耳而逃,他们就能等到后续节目可以?说一点不让播的内容了!
总之,穆祺念完了《无?限的恩典》以?后,终于?清了清嗓子,摸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
“好的,现?在我们已经感恩完了陛下的恩情,可以?继续昨天的内容了。昨天讲到哪里了?喔,昨天讲到了张角下山;那么,张角下山以?后,以?隐身术遮蔽了不少?流亡的灾民,不叫他们被豪强所俘虏;但天下流亡之灾民何止成千上万?就算张角奔波各处,也不能以?此小小隐形术法,浇灭天下熊熊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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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就连穆祺自?己都意料不到,黄巾传奇的故事居然会在军中激起这样好的效果。他预料过这本书在长安城中的巨大影响,但那是因为京城极其特殊的环境整个国家?最显赫的权贵云集于?小小长安一城之中,仅仅负责供养权贵的奴隶和仆从?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等级社会中一层压一层,被庞大金字塔压抑在最底层的奴隶天然就有改变现?状的需求;也有改变现?状的闲暇:显贵们拥有的财富如此之多,以?至于?从?指尖漏出来的那一丁点残羹都足够养活底层。于?是京城里就诞生了一个古怪的、特殊的阶层他们穷于?奔命,受苦万状,偏偏一时半会又饿不死;那么受苦之余,当然就会仔细想?一想?自?己的境况。
……愿意仔细想?一想?自?己境况、思索一下受苦因由的人,这当然是天然的小说受众。黄巾传奇的火热推广,从?来就在预定?之中。
可是,这样的预料是并不包括军队的,以?穆祺刻板的经验来看,汉军中的绝大多数士卒的阶层地位都相对较高?,应该没有那种被压迫到极点后无?处发泄的愤怒;相应的,那种苦大仇深的网文流派对汉军的影响,应该要大大弱于?正常水平,最多只能算是茶余饭后无?聊的谈资。考虑到这个现?实,穆祺原本为他们准备的读物,应该更偏向?于?爽文龙傲天风格才对。
所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为了规避某些疑心深重的老登的窥伺,穆祺并不敢公开询问?自?己的读者。他只是按部?就班的朗读各种著作,并在读书会后贴心的回答读者的问?题,为熟悉的士卒们承办一点印刷书籍之类的小小工作,兢兢业业的刷着好感度。
这样的好感度是有作用的,至少?士兵们已经摒弃了过往对幸臣的惯有歧视(说实话,先前的方士确实不怎么靠谱),可以?大着胆子与这位新晋的校尉接触接触;如果胆子再大一点,甚至可以?央求校尉用那什么“印刷机”为自?己印刷家?书,以?资留念只要支付一个铜板即可,校尉秉承所谓“自?由市场”的原则,绝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于?是,就这样一边行军一边念书一边印刷,穆祺居然还从?读者手中赚到了一大堆的铜板;这完全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汉军士兵其实还是蛮富裕的,远没有堕落到“贼配军”的地步,六郡良家?子仍然有足够的余裕,可以?轻松支撑起基本生存以?外较为奢侈的开支。不过,这也让良家?子们的文学取向?变得更奇怪了一群生活还相当过得去的青壮年,干嘛会喜欢那种苦大仇深、疑似be的文学呢?
这个疑问?极难解答,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端倪。
那时,穆祺正在为自?己印刷家?书挣的钱入账。在上林苑里这些事情有下属为他们操劳,到了行军途中,他就只有把自?己关在帐篷里一个一个的数铜板,兢兢业业的写账册;而在数到第十?三个铜板的时候,穆祺发现?了不对。他将这枚铜钱举起,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我觉得。”他喃喃道?:“这枚铜钱的颜色是不是淡了一点?”
空无?一人的营帐中寂静无?声,并没有谁回应他的质疑;穆祺默不作声,只是来回翻动着这枚新铸的铜钱;元朔元年以?后,关中铸造的钱大多都是紫铜,颜色呈现?出颇为悦目的紫红色;当然,局限于?原始的铸造工艺,这种颜色仍然是深浅不一、难以?分辨的,如果没有专业的校色仪器,似乎也很?难指认哪枚铜钱特别暗淡了一点;更不能确认这种颜色变化的真?正缘由。
不过嘛……
穆祺拉开了放在旁边的小木箱,点检过整齐码放的药剂、试纸、各种化学药品,从?里面抽出了一支稀盐酸。
“让我看看情况吧。”他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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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复杂的化学作用,铜钱颜色转变的原因其实有很?多种天气过热、空气中氧含量过高?、携带者保管不当、杂质含量过多,等等等等;每一样都很?难追溯,这也使钱币的铸造在相当意义上成为了玄学以?古代的风俗,开钱炉前可是要祭神的。
不过,玄学多半也只是未被解释的科学而已;要解释这种种迷因,往往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初中级别的、金属氧化还原知识。
第56章 大案 暴怒
穆祺从箱子的底部摸出了一枚增光瓦亮的铜币。这?是他严格按照大汉朝钱币铸造规范, 在现代化学实验室中打造的样板货币百分之八十的铜,百分之十的锡,百分之五的锌与百分之五的铁;理论上来说, 这?枚钱币应该可以充作?大汉铸币绝对的标杆,毋庸置疑的模板。
当然, 古代冶炼技术总不能与现代实验室相比,以当下冶炼的简陋条件,各种金属含量高?一点或者低一点都是相当正常的, 穆祺也对此抱有充分的宽容。
不过?嘛……
他擦拭干净样板铜币, 用玻璃棒吸取了一滴稀盐酸, 在铜币上浅浅划了一道。浸润开?的氯化氢溶液开?始与活泼金属缓慢反应, 他能看到液滴表面聚集的一点小小气泡, 以及铜板上被腐蚀的浅浅痕迹。
强酸腐蚀活泼的铁、锌、锡, 保留惰性的铜,相当标准的置换反应。
然后, 他再擦拭了几枚被自?己反复端详过?的铜板, 同样吸取一滴盐酸,在表面刻划纹路。这?一次腐蚀的动?静就要大得多了,他能明?显看到较大的气泡,以及铜板表面深深的沟壑。
这?说明?,相较于样板铜币,士兵们交上来的铜币杂质含量更多,铜的含量更少换句话?说,更贱、更不值钱。收下这?个铜钱做军饷, 无疑是吃了一个闷亏。
如果只有一枚两枚有这?个问题,那可能是因为炼铜钱的矿山选址不对,挖掘到了一批杂质太高?的矿石, 炼出了一批品质太低的铜板,无意?中闯下了大祸。不过?穆祺抬头扫视,一一点数,根据士兵们印刷家书的地址,他可以分辨出这?些铜钱分别是来自?关中、燕地、代地,相隔足有数千里?之遥;如果不是地质学的规律出错,中华大地上的铜矿集体来了个自?发变异,那就肯定是有什么?共同的、外在的干预。
当然,如果要严谨的做出论断,那还不好判定这?种干预是蓄意?的、人为的。实际上,也很有可能是朝廷整出来的冶炼流程本来就有问题,才导致杂质普遍的过?高?,闹出这?种种祸事。“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必定就是事实”;但排除不可能总是困难的,特别是这?种微妙的、缘由极其复杂的事件。如果要抽丝剥茧、一一分辨,恐怕几年的光景都是不够用的。
显而易见,穆祺并没有这?个详加分析的时间,亦绝无古典侦探的敏锐感知力;所?以他打量了一下这?些来历各异的铜钱,然后从木箱中摸出了一大瓶稀盐酸,以及五个玻璃量杯。
在各个量杯中注入足够的稀盐酸,将各个铜钱分别投掷入药剂,充分静置。大量的强酸会反应掉所?有的活泼金属,只留下稳定而惰性的铜。到了那个时候,只要观察药剂的颜色,就可以粗略判断出活泼金属的种类。
等待半个小时后,穆祺用玻璃棒搅动?药剂,确认反应已?经结束。到现在,检验的结果已?经非常清晰了:作?为标杆的现代铜币沁润出的试剂仅仅只是淡淡的浅绿色;而另外几杯溶液的绿色则要鲜明?得多,几乎近似于翡翠。
“哇喔。”穆祺轻声道:“亚铁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