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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认了溶液中大剂量的亚铁离子之后,这?个事情就根本没有什么?狡辩的空间了。
铜矿当然很容易伴生杂质,伴生的杂质往往也多种多样锡、锌、铅,无所?不包,其中哪一样的含量过?高?,都可以算是正常现象;无非是选矿不够精细,无非是冶炼技术不够先进,无非是工匠不够用心;可供推卸责任的实在太多,所?以到最后谁也没有责任;仅仅几枚铜币的质量不合格,是没有办法追责的。
可是,当铜币被反应出亚铁离子之后,事情就很有点微妙了。
喔,这?倒不是说铜矿当中不会伴生铁;实际上,铜矿和黄铁矿同样是相当常见的孪生矿藏。但问题在于,在自?然环境下,所?有的铁都应该是以三价铁离子的形态存在的从热力学的角度讲,二价亚铁离子是一个脆弱的、短暂的不稳定状态,它只有在铁单质与强酸的置换反应中能暂时存在,很快就会被空气中的氧侵蚀殆尽,开?始不可逆地转化为三价铁离子。
换句话?说,铜币中能反应出亚铁离子,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它被掺入了纯铁。
话?说到这?里?也就到头了,铜矿里?掺点其他的也就罢了,总不能自?然界还有野人,专门会为自?然状态下的铜矿冶炼野铁吧?
当然,掺入纯铁的方法其实是很高明的。铁与铜密度相差不大,混杂后从重量上难以分辨;铁没有特殊的颜色,铸入铜钱中或许会让铜原本的颜色略有暗淡,但不反复打量也根本分辨不出端倪。掺入纯铁最致命的缺陷,大概是容易生锈;但只要将比例控制在合理的范围,那也可以将生锈的期限拉长?一年以后、两年以后,当不知第几位消费者沮丧的举起那一枚被腐蚀殆尽的铜钱时,谁能想到背后的险恶用心呢?
在大汉官方的规定中,一枚铜钱应该至少含百分之八十的铜;但只要悄悄动?一动?手脚,将铜的比例调低百分之七十五?百分之七十?百分之六十?那省下的铜就可以瓜分进经手人的口袋,悄无声息,一点也不留痕迹;这?等同于是从每一个使用铜钱的人手上掠走了财富,而受害者还浑然不知真?是高?明?之至的手段。
掌握了货币也就掌握了一切,诚哉斯言。
看破这?个手段需要基本的化学常识此时绝大部分人都不具备的化学常识;他们大概会意?识到钱越来越不值钱、钱越来越难保管,并为此牢骚满腹、大为不满;但不管这?种不满多么?激烈,他们都很难意?识到其中真?正的缘由,可能最多也就是回忆回忆往日美好时光,嘟囔两句“一代不如一代”;这种歹毒阴损的暴利密法多半也会在私下里?秘密流传,直到最后惹出大祸为止。
毕竟,人类的贪求总是没有尽头的;劣币驱逐良币,更劣的币则驱逐劣币;百分之六十的铜或许已经是质量的下限,但绝不是道德的下限。往铜里?掺铁的技术一旦被开?发,就必定要遭滥用:百分之六十的铜百分之五十的铜百分之四十的铜;直到铜钱低劣到又薄又脆,到手就会生锈;直到恶币劣币四散横行,整出一波超级的货币危机,将所有人的财富洗劫一空。
秋风起于草木之末,穆祺现在已?经看到了那个技术滥用之后的惨烈结局了。某种意?义上,近日以来飘荡于汉军上方的隐约怨气,恐怕也是此种敛财手段所?引发的必然结果毕竟,即使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被掠夺也总是叫人不快的。
不过?,要详细调查此种怨气,那就不是穆祺可以插手的了。他思索片刻,再抽出一张纸来,将此次检查的前因后果详细记录,转写为标准的实验记录;再仔细封装起来,要命人转交给“小郑郎君”。
作?为地府三人组中差不多完成了义务教育的学习尖子生,“小郑郎君”应该能看懂这?一份实验记录的真?正暗示。到了那个时候,就该由他来头疼思索,该怎么?将这?个关键而要命的消息转告给老登了。
一念及此,穆祺忍不住愉快地哼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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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并不出乎穆祺的预料,化名为小郑郎君的冠军侯的确看懂了那份实验记录,并为之大受震撼因为身临其境,因为感同身受,他甚至比悠哉悠哉的现代人更能理解这?个结论的恐怖之处:
这?么?说吧,上一个往官方铸造的货币里?公然掺假的案子,应该叫酌金夺爵。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不是任何人可以隐瞒的了。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冠军侯甚至不能提前和舅舅商量,他可以做到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立刻找到自?家皇帝,将一切信息穆祺的信、实验记录、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毫无掩盖的呈报上去,并静静等待必将爆发的狂澜。
刘彻是在当天的午时二刻收到的这?份汇报,写在纸上的汇报只有寥寥数句,他却花了足足两分钟才勉强读完;然后,脸色立竿见影、效果显著的扭曲了吓得站在向他请示事务的下级军官一个哆嗦,几乎要把剩下的话?给直接咽下。
没错,虽然从皇权手中要来的职务仅仅只是掩护身份的幌子,但军队中显然不能容忍一堆大摇大摆、屁事不干的造粪机器;哪怕只是虚应故事,他们也得按着自?己的身份照章办事。作?为负责后勤的校尉,穆祺每天都得去巡视押运的燃料和军用口粮;作?为总揽全?局的“护军”,刘某人也必须要定时定点的坐在军帐里?,听下属汇报工作?、做出指示。
所?以,无论他有多么?不高?兴不满意?,都还是得保持镇定坐在原地,等着茫然不知的下属讲完那些其实没有多大用处的例行公事,顺便咔咔向外辐射低气压,随机吓死一个过?于敏感的底层牛马。
等到路过?的牛马都已?经被恐吓得战战兢兢、不能自?抑,等到太阳西斜,该敷衍的公事都已?经敷衍完毕。刘某终于极不耐烦的挥一挥手,示意?下属尽快滚蛋;然后然后携带着不知所?措的冠军侯与长?平侯,像炮弹一样轰入了穆祺的营帐。
“你说的都是真?的?”
尽管竭力压抑,刘先生语气中的怒火依旧让人战栗。不过?,穆祺并未表示出什么?特别的态度,他只是放下了手中预备明?天印刷的稿子,望了望帐篷以外,然后一指被他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因为及时滴入了植物?油来隔绝空气,溶液的亚铁离子至今仍未被完全?氧化,呈现出碧莹莹的绿色。
这?是铁打的证据,不可辩驳的证据。刘先生死死盯了量杯一眼,然后然后转头望向冠军侯。
冠军侯……冠军侯轻轻点了点头。
刘先生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他的额头青筋跳起,仿佛是龙在酝酿自?己的吐息
“如果陛下想要发怒的话?,可以到后面发泄。”穆祺忽然道:“我这?里?都是资料和药剂,还有人家委托印刷的家书,一不小砸到了怎么?办?从后门出去往右拐,那里?是堆积马粪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接近的。陛下可以对着军马的臀部尽情发怒,我绝不做任何干涉。”
刘某:…………
刘某深深吸了第二口气,居然将扭曲的脸硬生生抹平了。他冷声道:
“到底有多少伪劣的铜钱?”
“可以大致估算。”穆祺拉开?了身旁的抽屉,堆积的铜板在烛火下莹莹发光,好一派富贵气象:“我从近日收到的铜板中随机抽查了一百枚,其中大概十二枚有明?显的质量问题。如果样本没有偏差,那么?铜钱中掺假的比率应该是百分之十二哇喔。”
哇喔。
说实话?,在刚刚发现劣钱的时候,穆祺还怀疑过?是朝廷不要脸面,私下里?克扣铜钱的份量来弥补国库亏空,填充越来越大的财政漏洞;但在做了几回?滴定实验之后,这?个疑虑倒是消失殆尽了喔,这?并不是说他对官僚机器的道德底线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但科层制下的官僚机器作?风必定刻板而保守;如果朝廷真?想捞钱,那应该是在私下里?划定一个固定的伪劣比率,派人统一操作?,而不是将参杂贱金属的操作?搞得这?么?这?么?混乱不堪。这?样的混乱而不顾一切的捞钱手段,多半是出于私欲的暴行,而非有组织的搜刮。
不过?,如果仅仅出于私欲的暴行,就能搞出百分之十二的伪劣比率的话?,那这?个问题确实是有点大了。哪怕哪怕往最好的方面想,这?也是朝廷完全?疏于监管,纵容罪犯搜刮民财,损毁国家金融信用;如果想象力再恶劣一点么?,那恐怕就……
或许是出于某种幸灾乐祸的恶趣味,穆祺几乎是怡然自?得的欣赏着老登那青白不定的脸色,愉快体会着某种居高?临下的飘然感。直到直到他听到老登咬着牙齿,从牙缝里?蹦出声音:
“仲卿。”老登头也不回?,只冷冷吩咐站在身边的长?平侯:“给给‘他’写信,私下里?严查此事;现在不能宣扬,等将来凯旋后再办,让杜周负责。”
长?平侯侧耳细听,仔细记诵。但听到最后一句,仍然愣了一愣;仿佛是以为至尊一时记错了,他小心提醒:
“杜周如今还只是廷尉史,三百石而已?。”
三百石的小官来审这?样的大案,没有搞错吧?
“我知道。”至尊语气漠然:“就让他来管。”
长?平侯终于听懂了,于是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几乎是倏然而变。而穆祺穆祺则霍然睁大了眼:
“你要杀了张汤?”
“不对,你这?是要把九卿都给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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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登眯了眯眼睛,只是看了穆祺一眼,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冷淡的、漠然的、毫无暖意?的笑?容。
“你想太多了。”他淡淡解释:“如果没有罪过?,张汤还是很有可能活下来的。”
“如果没有罪,张汤还是很有可能活下来的”!你听听,这?算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