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他温柔地安抚她,“只是,现在的你和我,都不可能是称职的父母。孩子是最无辜的,来到这世上前没有人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我自然想和姐姐在一起,当不能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当成工具姐姐,你应该最明白这点,不是吗?”
“……对。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对不起……”
傅明晞无地自容,甚至都不好意思再贴着他,试图从他腿上起身,却按住了。
“人为什么不可以有犯错的时候呢?为什么不可以自私一点呢?中原的礼义廉耻固然有它的好,令这座泱泱大国看起来俨然有序,高尚有礼。可如果看得太重,就成了枷锁镣铐,容易让人不快乐。只要心中有一把明辨是非的尺,就不要太在乎别人的目光和评价。姐姐就是太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才会这么累。”
他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你没有错。从来就没有错过。所以你的人生,也该由自己决定。”
62. 徘徊
薛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宫。
她哭得太过,后补的脂粉根本盖不住脸上斑驳的泪痕。等不及姑母和长帝姬午觉起来,便寻了个由头匆匆离开。正要上马车,身旁忽的蹿出个身影,带着一阵扑鼻来的香风。
“薛嫂嫂!你还好吗?!”
是秦小霜。
小女孩儿不过十七岁,再精致端庄的打扮也盖不住骨子里的稚气。这会子大眼睛扑闪扑闪盯着她,眼角似乎有水光在闪。不过有过几面之缘,这会子却极亲密地凑上来,握住了妇人的人,用力地攥紧了。
傅明晞尚且不能转圜,怔怔由着她,“我……我没事。霜霜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我……”秦小霜欲言又止,贝齿咬着下唇,脸色一点点涨得通红,“没什么。就是碰巧。我正要回,就看见嫂嫂你来了,就……就想和你说说话,许久不曾见了!”
面对这个方才被合德长帝姬撮合到白无祁身边的小姑娘,傅明晞只有满心愧疚寇寇号:二三0二0六九四三0,若不是白无祁是那么温柔又正直,放着自己胡来,说不定就要把这毫不知情的小丫头半生毁了。所以即便觉得突兀,也格外有耐心,对她温柔的一笑:“好呀。”
她看天色尚早,便邀她与自己同乘,“怎么了?是贪玩不想先回家?”
秦小霜不说走,却跟着她一齐上了马车。坐定后忽然开始翻腰间的佩囊,说:“对了,嫂嫂……从前我去薛府时,不着意捡过一朵绢花。后来每每想问,总是忘了!刚刚话到嘴边,险些又要忘了……你看看,这是你的不是?”
她拿出一朵小小的绢花,做工精细,花样素淡,是铃兰。
傅明晞的打扮向来端庄素雅,铃兰是常有的元素,看做工款式,的确是自己会买的。她拿着辨认了下,点了点头,不过又奇怪道:“你上回你和小雅、小诗在我那里顽都是去年这时候的事情了吧。怎么到这时才想起来?”
秦小霜哭还不忘用起急智,脑子一过,立刻脱口而出:“那回就被我塞到这佩囊里,后来记着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今个儿无意间一摸,才有想了起来。原也是记不起来的!”
“那就多谢霜霜了。正好前两日我认识一伙西域行商,我记得你爱吃奶皮子,回头我找他们订一些,等年末的时候他们再来,给你慢慢装两大份可好?”
小姑娘忽的就洇红了眼圈,“嫂嫂,你真的很好……呜呜哇……”一下钻进她的怀里,就痛哭起来。
傅明晞很莫名其妙,但联想当刚才自己或许也是这样在白无祁怀里流泪的,就尴尬的脚趾抓紧了鞋底。不过还是把秦小霜抱住了,“霜霜怎么了?遇到什么委屈了?”
秦小霜说不出口,也不知要怎么说。哭了一时,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帮倒忙,才生生把泪珠儿忍住,随后紧紧捏住了妇人的柔荑,抬眸定定瞧着她:“薛嫂嫂,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大家都会理解你、包容你的!何况你没有错!如果有人那样说,一定是那人有问题!嫂嫂,你没有错!”
……
怎么好端端的都说起这句话。
傅明晞这小半生风光荣华,赞誉声望,什么都有过,什么也不缺,独独最少的就是包容。虽然她知道这话不可能是白无祁教得她,但并不妨碍她感受到她的善意,于是点点头,说:“我知道,谢谢你呀。”
秦小霜拿帕子抹泪,又问:“……那现在呢,嫂嫂要去哪里?我陪你好不好?”
薛夫人替她整理了一下领子,“啊?我、我可能要回家我是说傅府,有些家事要说。霜霜跟我一起不太方便呢。下回吧,下回你想来再和我说,可好?”
“……回家啊。对对,是应该回家!”小姑娘点点头,似是很赞同她的选择,“嫂嫂,你千万不要怕,到时候若遇到需要我的地方,我也一定会站出来的。反、反正……我先走了,你快些去!”她不知为什么,越说越伤心,又哭了起来。
却也不要傅明晞安慰,掩着脸,匆匆下了马车逐渐走远,什么话也没有留。
*
傅大学士为官几十载,如今已是两朝元老,位极人臣,家宅却还是多年前的格局,甚至还不如某些二三品的臣子宅邸气派。外墙墙皮已经很旧了,被梅雨冲刷了一季,边角出又翻起了新苔。上回来还是去年元节时,每次来,都要比上一回更陌生。
其实傅明晞对家这个字的概念及其复杂,马车停在了侧门,却迟迟不知要不要下去。结果还是守门的仆从认出了马车,主动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大小姐回来了啊!”
是了,不论她出嫁多久,在傅府所有人的眼中,自己还是傅家的大小姐。
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期和少女时代,其实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她和丹枝相伴着长大,一起上学堂,读书识字,学六艺时也是家仆们前后拥簇,说话玩闹,一起逃学去溪边逃学,指使人去家中的银杏树上掏鸟窝。做错了事情又一起受罚,哭哭笑笑,是她人生中极珍贵的一段时光。
一切都因为那个秘密改变了。
时至今日,她已经说不清自己在恨什么。是恨母亲对自己的欲加之罪,疯癫执拗,还是恨父亲表里不一,冷眼旁观。九岁的时候她只需要一个可以让她继续生活的谎言,十二岁时她就需要一个公道,等到了十五岁,她就一直在等道歉。直到现在二十二岁,早已万念俱灰,与父母渐行渐远,小小的裂缝在无限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了万丈深渊。
“是。父母亲在么?”薛夫人掀开窗子,往那头看了眼,问道。
“傅大人还在翰林院。夫人这个点多半是在礼佛,您不常回来,之前也没个说法稍等等,我去通传!”
礼佛,又是礼佛。
天知道傅明晞多讨厌那股子浓郁的檀香味,她微微一蹙眉,叫住了家仆:“罢了。我空手来,见了也不好。你别去说了。过两日我再来。”说着招呼马车,回薛府去了。
看门的护卫望着渐远的马车吁叹连连,“女儿回来看爹娘,横竖用得着什么礼?大小姐这些年愈发与咱们生疏了……”
63. 厌倦
其实傅明晞也不想回家。
或者,她才不觉得那个匾额上挂着薛的宅邸是自己的家。当初是自己低嫁,按理来说该是薛成和入赘傅家,可她那时正处于最痛恨父母的时候,都恨不得把浑身的血放干还给他们,早早成婚就是为了逃离他们,遑论用继承来的他们的姓氏了。
原本想着成婚后趁早要一个孩子,等于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因为她知道父无论如何也会让小孙儿入傅氏族谱,仗着这个,她便能把她这些年来的委屈怨恨通通诉说一通,甚至畅快地把孩子扔到母亲的怀中,说欠她的还清了。
可惜或许老天爷也认为她的想法太过幼稚,为了不致使一个无辜的生命变成疯子的后代,所以迟迟不肯成全她的执念。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眨眼过去了这样久,不断运转的人生由无数各相契合的齿轮组合运转而成,而她因为一块多年前就坏死的齿轮驻足不前,到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台陈旧的坏死机械。
她茫然又失落,马车停在薛府门前,却迟迟不肯回去。
傅明晞只觉得很后悔,今天是白无祁的生辰,合该多陪一陪他,她还没有单独和他说一声生成快乐,还没有问他喜不喜欢那把折刀。又或者说,她想他多陪一陪自己,让自己抱着再哭那么一会,之后再和自己说她到底该怎样去选。
最后还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