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没有任何痛苦,表情平和而安详。医生给的结论是自然死亡。那也让喜兰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即使不生病,不遭遇意外,人终归还是要去的,自然死亡,死亡对于已经出生的人来说,就是自然而然的必然。逝者长已矣!
一九六零年,凡江学校的新职工宿舍建好了,专门分配给已婚教师,每个月交一些房费就能入住。两边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了,凡江和喜兰决定彻底搬到县里生活。
离开那天,走在儿时每日都要跑过无数遍的土路,喜兰哭了,凡江也沉默不语。他们知道,有些岁月,就如同这阵阵扬起的尘土一样,停留再久,也终有消散落地的时候。,终须离,村里的岁月,终于在老一代逝去后,画上了难圆的句号。
儿女往事
县城的生活温馨而忙碌。
没人帮忙看孩子,令谦被送到了校职工家属幼儿园。每天的接送由凡江负责。喜兰则天天奔波在职工宿舍和厂子之间,她也考虑过辞掉花圈厂的工作,在家专心带孩子,但迟迟没有决定,还是有些不甘心吧,喜兰不愿意像之前村里许多女人那样,每天就是孩子、日子,每个月眼巴巴地从丈夫手里拿钱。
在这方面,凡江对喜兰没有什么要求,她愿意在家或是上班都行,只要她开心。凡江从未看轻过妻子,相反,他很尊重她,喜兰也因为这种尊重而更加要强。
每天清晨,喜兰早早起来准备早饭。各式的粥、煮鸡蛋、馒头、小菜……一周七天,巧妙搭配,不重样。虽然没有什么复杂昂贵的菜式,但热腾腾的,落胃又舒服。
凡江心疼喜兰,总是说去食堂吃也是可以的,她还能多睡一会儿。喜兰总是说,食堂的哪有自家做的合口。在家吃早餐这件事,喜兰一直都很坚持,她总觉得,早饭吃完,一家人就要暂时分开,直到晚上下班才能再见到,这中间有如此漫长的一天。在她眼中,早上的餐桌不仅仅是个餐桌,更像是个月台,每天都在上演着无声无形的告别。
凡江???听喜兰说起这套理论,笑说她如果再多念几年书,一定是个女诗人或是哲学家。喜兰笑而不语,如果当初她继续念书,真的成了个女诗人或是什么家,此时此刻,她的丈夫还会不会是眼前这个男人?令谦还会不会到来?无从而知。命运的岔路口看似给每个人都提供了许多的可能性,但其实你还是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路来走,这样看来,许多看似偶然的机缘巧合都不过是命中注定。
凡江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做饭。喜兰也不强迫他学,反正自己乐于下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他俩的工资都不高,但喜兰就是有办法让一家三口的饭食简单而丰盛。凡江觉得她很了不起,在他看来,能用有限的资本将生活打理得有序而丰富是种本领,喜兰在这方面,本领超群。
凡江的本领不少,有了孩子后,带孩子成了他一项新的、了不起的本领。也许是身为老师的缘故,也许是性格使然,凡江带孩子很有耐心。喜兰单位远,每天吃完早饭,都要先离开家。最开始的时候,令谦对于这种告别十分不适应,于是,那段时间,每天早上,孟家都会上演一场凄惨的生离大戏。
令谦小手勾着喜兰的脖子,仰脸着小脸儿,张着大嘴哀嚎,喜兰虽也不舍,但又不能不走。但她毕竟不是那种缠绵之人,抬手想要拽开令谦紧锁在她脖颈间的手,几次无果,眼看上班要迟到,喜兰一急,脱口而出,你小子,撒手!你妈我是去做花圈,又不是去火化,我晚上还回来呢!你赶紧给我撒开!
令谦自然听不懂花圈和火化是什么,更分不清这两件事物有什么区别,但母亲生气了,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也不知道随了谁,令谦丝毫没有被母亲的怒容震慑住,反倒紧了紧小手,继续将喜兰脖颈扣得死死的,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在喜兰的怀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倾泻着自己的离愁别绪。
凡江在一旁只觉得好笑,但为了妻子的怒火不再升级,他总是走到这一对母子跟前,蹲下来,握住令谦的小肉胳膊,轻轻地说,令谦听话,爸爸带你坐飞机,然后去托儿所看媛媛,让妈妈去上班,上班挣钱回来给令谦和媛媛买桃子。
听到这话,令谦先是止住了哭声,然后偏头看向父亲,接着胳膊一点点松开,凡江趁机双手托住儿子的咯吱窝,将他整个从喜兰的怀中脱离。然后冲喜兰眨眨眼,示意她赶快走。喜兰又好气,又好笑,边理衣服边逃出家门。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便是父子独处时间。所谓的坐飞机,就是凡江托着令谦举过头顶,在屋里转来转去,这个动作能暂时让儿子忘记妈妈已经出门的事实。也不知道是飞翔的快乐让他暂时忘记离愁,还是令谦的头彻底被转晕了,总之这一招很好使,而且后劲儿还很大令谦成年后差点儿被招去当飞行员,虽然最终因为视力不合格没当成,成为了一名司机,但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到处转圈。
飞机坐得差不多了,该出门完成第二项事宜带着桃子见媛媛。媛媛是凡江同事方琢家的女儿方媛,和令谦同岁,在托儿所同一个班。媛媛是一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自来卷,发量惊人。人如其名,脸蛋圆圆,眼睛圆圆,就连一笑起来露出的酒窝也是圆圆的。
方媛是令谦在托儿所最好的朋友。俩人的结缘还是因为令谦和喜兰头一次的母子分别大戏。那是令谦第一天上托儿所,凡江和喜兰特意一起送他,在家说得好好的,不准哭,表现好回来买糖吃。可是,一路上兴高采烈的令谦在父母把他交给阿姨的那一刻,神情风云突变,惊天动地的哀嚎响彻托儿所走廊。
第一次送孩子上托儿所,凡江两口子都没什么经验,急得不行,虽然阿姨一再说,你俩走吧,一会儿就好了。凡江还是在走廊踱来踱去,就是不忍心离开,喜兰又是着急又是不舍,站在一边直掉眼泪。
场面一时间十分焦灼,就在这时,一个已经在小板凳上坐好的圆脸小姑娘站起身,走到令谦跟前,肉肉的小手拽拽令谦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别哭了,没用的,嗓子哑了,多难受,给你糖。说着拉过令谦满是眼泪的手,放上两块水果糖。
说来也奇怪,令谦真就不哭了,眨巴着满是泪光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伙伴,又看了看手心里的糖,抽嗒着鼻涕,不说话。小姑娘又拽下自己肩头别着的手绢,递给阿姨,说,阿姨,他不哭了,给他擦鼻子,脏。
一句话,把阿姨和门外徘徊的凡江两口子都逗笑了。从这以后,令谦再一哭,凡江哄他的话里就一定包含“看媛媛”三个字,这三个字和“坐飞机”一样,有着神奇的力量,可以平息令谦的惊涛骇浪。
后来一次送儿子上托儿所的时候,正巧碰上媛媛的爸爸送她,凡江这才知道,原来媛媛的爸爸就是自己同学校不同年级的方琢老师,俩人原来还一起打过球,只是从没聊起过家里的事儿,所以不知道这层关系。打那以后,令谦和媛媛的关系更好了。
喜兰每天早上都会给令谦带一种水果,样式根据季节来定,夏天是桃子。认识媛媛的第二天,水果就变成了双份。众多水果中,媛媛最爱吃桃子。有一次令谦回家跟喜兰说,我觉得媛媛就是桃子变的,她脸的颜色和桃子差不多!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都挺好看的!
令谦母子每天早上的生离死别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就慢慢平息了。令谦渐渐习惯了托儿所的生活,也习惯了每天有一段时间是和父母之外的人度过的。后来再大一点儿,他发现托儿所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不仅有媛媛这样漂亮的小伙伴,还能唱歌、跳舞、背唐诗。托儿所阿姨说,谁背得最快最好就奖励一块糖,令谦总能得到奖励。但他从不在学校吃,总是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在路上给接他的父亲看,到了家,给母亲喜兰看。凡江和喜兰说,令谦诗背得好,很有可能是自己当初念诗给他听的缘故。喜兰笑说,那他唱歌那么难听,也是你教的。
一家三口,不十分富足,却十分幸福,喜兰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一九六一年,结婚的第五年,喜兰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有了怀令谦的经验,这次感觉有孕后,她没有特别慌乱,在凡江的陪伴下去了县医院。消息确定后,小两口都很高兴。凡江说,我希望是个女儿,喜兰高兴地附和,我也是。
高兴之余,两人又有些担心。喜兰怀令谦的时候,反应特别强烈,吃什么吐什么,脸蜡黄蜡黄,幸亏坐月子的时候有二嫂、父亲、凡江的精心照料,才养的白胖起来。要是再来一次,不知道又要遭多少罪。
无论怎样,小生命来了,欣喜还是远远大过担忧。幸运的是,这次的喜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整个孕期能吃能睡,除了爱犯困之外,再无其他异样。
喜兰和凡江说,她感觉这胎一定是个女儿,因为厂里的人都说,女儿是来报恩的,最心疼妈,怀着的时候,最省心。凡江直笑,说这话没有科学依据,完全是喜兰想要女儿想疯了。
喜兰的确是有点儿疯狂,在给未出世的宝宝准备衣物的时候,样式也是偏女孩儿,晚上躺在床上,想名字的时候,也是不由自主地就往女孩儿上取。凡江学校的主任大姐见过几次怀孕的喜兰,偷偷地和凡江说,我看那肚子,这胎还是个小子。这话,凡江一直没敢跟喜兰说,生怕真的应了验,喜兰再有个好歹。一向不迷信的他,那段时间也总暗自叨咕,坏的不灵,好的灵!
一九六一年的十月末,孩子呱呱坠地,大胖丫头。喜兰如愿了,凡江的心也放下了,他觉得,心诚则灵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夫妻俩给女儿起名叫令如,意为事事皆如愿,万事皆如意。
毛驴出世
令如出生后,喜兰辞去了花圈厂的工作。一来是女儿太小,实在没有人照顾,二来,令如出生前后,喜兰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其实,生完令谦,喜兰的身体就一直有些亏空。那几年,世道无常,旱涝频发,物资的匮乏,肠胃的虚空,怀孕的辛苦,让身体一直很结实的喜兰也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令谦出生后,家里有营养的东西都紧着孩子,那看上去简单而丰富的餐食,是喜兰想着法儿地从自己嘴里省下的。
好容易熬过那段日子,还没彻底恢复元气,令如又悄悄地来到了她的世界。对小生命的珍惜,对拥有女儿的渴盼,让喜???兰的喜悦大过了不适。好在令如真的如同别人说的那样是来报恩的,怀胎十月,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乖乖地躲在妈妈的子宫里,没有哥哥令谦当年那般折腾。这也让喜兰深感安慰。
令如出生后,喜兰曾对凡江说,不管咱们以后再有几个孩子,老了,还得是令如最能指望得上。
不管以后指望谁,现在小小的令如倒必须指望母亲的照顾。喜兰思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只能忍痛将厂里的工作辞去。这让她觉得十分不安,家里又多了口人,却少了份挣钱的营生,以后的日子恐怕要艰难了。
凡江当然知道妻子的心思,他故作轻松地安慰喜兰,不用担心,自己的工资虽然不高,但省吃俭用点儿多养活一个小丫头也够了,幸亏是个小丫头,饭量远没有小子大。
喜兰知道凡江是在宽慰自己,她早已打定主意,出了月子,班是肯定上不了了,但是在家除了带孩子也绝不能闲着,接点儿手工活多少也能挣点儿钱贴补家用。从厂子离开的那天,她挨个姐妹嘱咐,要是谁家有裁衣服、纳鞋底之类的活,都想着点儿她。
往后的日子,还真的有人上门找她做些零工,绣绣花样子啊,裁个褂子啦,喜兰从小手就巧,这点随了她娘,一次两次做得好,找她的人也便多了起来。闲了的时候,她还糊火柴盒,一个月下来,七七八八的竟也能赚到些钱,虽然没有厂里那么多、那么稳定,但好歹也是份营生,也算是替凡江分担了养家糊口的压力。
凡江心疼妻子,他知道,虽然喜兰现在在家,但远比当初在厂里辛苦,又要带孩子,又要做饭,还要干那些手工活。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劝说她不要这么操劳,喜兰也不会听他的。她一直都要强,凡事都求个好。劝说不成,就只能尽力干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好让喜兰不那么累。
带令谦和洗衣服的活凡江全包了。每天早晚上下班,他顺路把令谦送到托儿所,中午从食堂打饭回来给喜兰吃,晚上坐在木盆边,唰唰地搓洗着全家的衣服。
职工宿舍里住的都是学校的老师,还有几个领导。每天凡江端个大木盆在宿舍的公共阳台上洗衣服、晾衣服,阳台上其他干这活的都是女的。因为这,学校里还有过一段时间的热议,大家都说,凡江真是难得的好丈夫,在单位工作干得好,回家家务做得好,还能带孩子,真是了不起。几个上了岁数的女老师啧啧赞叹,人家小孟那是疼老婆,你们男老师都跟人家学学!
这些话也多多少少传进了凡江和喜兰的耳朵里,有一次,凡江又抱着一大木盆脏衣服往门外走,喜兰叫住他,说,要不,以后还是我洗吧,省得人家笑话。
凡江愣了一下,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复杂了,我洗自己家的衣服有啥笑话的,他们要笑话也该笑话自己家的男人不干活!哪有不干活的笑话干活人的道理?你就安心忙你的吧,都是干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
喜兰看着凡江,直乐,说,我原先咋没发现你嘴这么能说,我原先总想着你这么不爱说话的人,咋还能当老师,现在一看,是我看错人了。
凡江也乐了,边往外走边说,你看没看错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