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他不知道,身后的喜兰看着丈夫的背影,早已湿了眼眶,哪能看错呢,自己真是全天下最有眼光的女人了,凡江这样好,自己上辈子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老天爷才这么偏心自己。

好日子谁都会过,可把日子过好却是门学问。虽然只念完了小学,喜兰却在过日子方面有着难得天赋,想得出谋生的路,吃得了其中的苦,再加上凡江的大力帮衬,他们的日子总算一天天好起来。

日子过得好了,喜兰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些元气。看着令谦和令如一天天长大,喜兰觉得受过的苦,遭过的罪都是值得的。

转眼间,令如两岁了,那眉眼越发的像喜兰。不同的是,令如的右耳朵上有个小眼儿,用老一辈人的话说,这是装粮食的仓子,但凡有这样耳朵的人,以后肯定是不愁吃不愁穿,人家生下来就带着粮食呢。于是,喜兰给令如起了个小名,叫满仓。

从在喜兰肚子里的时候,满仓就安安静静,出生后,她也很少哭闹,长到了两岁,她越发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依旧很安静,但很有主意,很聪明。在喜兰糊火柴盒的时候,她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时间长了,她知道喜兰每一步都要做什么,就在一旁要么递纸,要么递浆糊,有时还帮着喜兰把做好的归拢到一起。

每晚睡前,凡江依旧会给令谦和满仓读诗,凡江读一句,令谦和满仓跟着说一句,有时候,满仓比令谦的发音还要标准。过几天,凡江再随口问起之前念过的诗句时,令谦想不起来的,满仓偶尔倒会清楚地说出来,这让喜兰两口子很是惊讶。令谦已经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了,没想到,妹妹满仓要更聪明一些。

等两个孩子睡下了,喜兰悄悄地跟凡江说,以后,一定要供满仓念书,能念到什么程度就供到什么程度,满仓是个学习的料,千万不要让她像自己这样留下遗憾。凡江搂紧妻子的肩膀,喃喃地说,放心吧,放心吧,咱们的儿子、闺女都会比咱们更有出息,都会比咱们过得好……

一九六四年,五月,又一个小生命降临到孟家,女孩儿,起名令美。

三年后,喜兰和凡江的第四个孩子令超出生。

后来的许多年,凡江和喜兰想起当初给孩子起名字的缘由和祈愿,似乎都应验和实现了。就像令谦长大后真的相貌堂堂、谦和有礼;令如工作后真的顺风顺水,如意美满;令美也真的人如其名,大方水灵,高挑漂亮。在这些上,喜兰和凡江觉得命运待自己和孩子都不薄。

唯一让两口子头疼的是,令超这孩子,也真是应了名字里的“超”了,淘气劲儿也实在是太过超群。打架、上树这类事情都已经不值一提,玩球砸碎邻居家玻璃、玩闹把别人家孩子挤下水沟这类事情也就算个正常发挥,令超的绝活是满地打滚。

令超一打滚,说明他的某些不合理要求又被哥哥姐姐、爸爸妈妈拒绝了。于是乎,他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一后仰,同时眼睛一闭,大嘴一张,放声干嚎起来,时不时还剧烈地摆动着胳膊、腿,或是用脚抵着地面,让身体贴着地面转圈。

他的这个绝活,隔三差五便会上演一次,喜兰和凡江虽然不十分懂教育,但他们的理念十分一致不能惯孩子,孩子的合理要求一定积极支持配合,不合理要求必须拒绝。这个理念在前三个孩子的身上一直效果不错,没想到却在令超这里碰了壁。

令超平时是个特别机灵,嘴特别甜的孩子,可是一旦撒泼打滚起来,就判若两人,油盐不进,任凭谁哄谁劝,一概不听。喜兰和凡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下次他还是那样。后来喜兰告诉凡江,他再这样,就任他去,只要他不嫌丢人就成。

有一次,喜兰的大哥来家里做客,忘了因为什么,令超当着舅舅舅妈、表哥表姐的面又开始了他惊天动地而又漫长无比的“表演”,大舅看了一眼地上干打雷不下雨的外甥,哭笑不得,表哥在一旁跟表姐咬耳朵,声音却没有压得很低:整个一个尥蹶子的毛驴儿!

于是,从那时候起,幼年令超便有了个新名字毛驴子。亲戚好友自不必说,职工宿舍家家都知道,孟老师家有三个孩子和一只毛驴儿。令谦的同学,令如、令美的小伙伴也都好奇地问,我妈说你弟弟是毛驴托生的,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一开始,哥哥姐姐非常坚定地回敬,你才毛驴托生的!你们全家都毛驴托生的!可时间长了,令超的“作人大法”真的很吵很烦,他们三个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弟弟到底是个什么怪胎。可是他们不敢问爸妈,免得惹火上身。

喜兰为着令超的顽劣动了多少气,上了多少火,早就算不清了。凡江生气归生气,心态倒是好。有一回喜兰被令超气得直哭,凡江安慰妻子,也顺便安慰自己:前三个孩子都没操什么心,都没让咱过过管教孩子的瘾,这下可好,都攒一块儿了,咱可真是过足了瘾了,圆满了!

喜兰破涕为笑,说凡江没心没肺。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有仨省心的了,知足吧。说不定,这一个,长着长着,也就好了。

可那是哪一天???呢,喜兰也不知道。

岁月仓惶

我们常说,一些人的性格中多少有着那个时代的烙印。令超出生前后的那些年,社会正处在一种奇怪的动荡之中,也许是巧合吧,令超的性格同样充满了躁动。令超长大的过程是躁动逐渐平息的过程,也是时代逐渐安稳下来的过程。

在那漫长而又动荡的岁月里,喜兰发现周围的人和事都好像有些变形,就好像所有人和事都变成了一些光束,接着被投进了一个奇怪的三棱镜,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光影。

先是学校不怎么正常上课了,所有孩子一下子都自由起来,人数好像也多了起来,散在县城的各个角落,喧嚷着,跑闹着,喜兰从未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座小城,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孩子。渐渐这些散乱的孩子中的一些人被集结起来,戴着红袖标,昂首阔步地出现在更多的场合。

然后是凡江他们学校的一些老师好像得罪了谁,每天都被一群青年从家里揪出来再扔到学校的主席台上,这些被揪出来的老师数量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其他行业和身份的人被扔上各个地方的高台。喜兰一开始围观过几次,但后来就不再去看了,她总觉得,那群青年有点儿拉大旗扯虎皮的意思,而那慷慨激昂的情绪中也总有些泄私愤的嫌疑。

喜兰跟凡江说起她的想法,一向温和的凡江,板起脸,用十分严肃的语气告诉她,这些话,在家里跟他说说也就行了,不要跟孩子们说,更不要和外人谈起。喜兰又跟凡江说,她担心不知哪一天,凡江会成为主席台上的一员,无论是那些低头的还是昂头的,喜兰都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在其中。凡江让她放心,自己既不会参与其中,也会尽力保护好自己和她们娘几个。

再后来,喜兰看到令谦和令如时不时会拿一些大张的纸回家,在上面刷刷刷地写着什么,说是学校给布置的任务,不完成不行。喜兰看看上面写的内容,似乎和学习没什么关系,她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能叹口气,心里想,随他们去吧。

凡江身为老师,即使已经很小心,也还是被裹挟进这混乱的洪流中,幸运的是,凡江之前的好脾气和好人缘似乎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某种福报。那些群体的小头目并不想为难他,但又不得不做做样子,于是凡江被安排打扫学校食堂和锅炉房的卫生,不必像某些老师一样被从家揪到主席台上。虽然还是屈辱,但在喜兰和凡江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后来,再回忆起那段岁月,喜兰和凡江都会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即使那段岁月中的许多人是他们之前无比熟悉的,日后也一直有所来往。但是在记忆中,他们都好像变得面目全非。而后,缓了好多年,这些人的面貌才一点点恢复到旧时的模样,但却更加让人琢磨不透,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真正的面目。

凡江后来和子女说起那段日子,总带着劫后余生的忐忑和情不自禁的唏嘘,时代可以塑造人性,也可以改变人性,更可以阴差阳错地勾出人心底那或多或少的恶。他不断地告诉子女,要做一个好人,一个从内到外的好人,不要妄图改变别人,更不要被别人轻易改变。

在那仓惶的岁月里,孩子们也仓惶地成长着,那些年对有些人来说无比漫长,但同时,喜兰也在儿女音容的变化中感到了时光的匆匆。

一九七七年,喜兰四十五岁。人到中年,也算经历了些岁月的坎坷,开始了解这世上的许多事情不是个人能够左右,于是,她性子中的急躁渐渐隐去,言谈举止中更多出了一份从容,虽然皱纹已经侵占了她的眉梢眼角,但看上去,她似乎比年轻时更加好看一些。

这一年,令谦二十岁了,高中毕业后,他先是进了县车床厂当徒工,后来车床厂组建车队,他学会了开车,成为了一名卡车司机,这在当时是很威风的一件事。

令如正念高中,如父母所想的那样,她学习一直很好,即使这中间的许多年,学校无法正常教学,她依然保持了良好的自学习惯,复课后,成绩更加名列前茅。

令美十三岁,在凡江教学的六中读初一。她的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六四左右,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遗传了凡江,长腿细腰,头发微微有些自来卷。少女令美出落得大方水灵,很是引人注目。不过,因为她父亲是学校的老师,所以校园里那些淘小子即使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小的令超都已经十岁了,已经念了几年小学的他,依然淘气,却不再像幼儿时期那样随时随地撒泼打滚。虽然每天早上穿出门的整齐干净的衬衫,晚上回来后,总是皱皱巴巴、脏兮兮,但多少像个人样了,这已经让喜兰十分知足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毛驴子”这个绰号没人再叫起,令超在十几岁的年纪,正式恢复了人形。

孩子都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赖自己,喜兰开始有了不少自由的时间。 经过了漫长的沉睡期,整个社会终于苏醒过来,两三年的时间,从沉寂到蒸腾,时代开始昂首阔步地往前奔着,喜兰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跟着时代一起跑一跑,哪怕是小跑呢。

万物复苏,百废待兴。喜兰曾经工作过的厂子也复工了。但,新时代下,年轻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没有多少人愿意进花圈厂工作,当年和喜兰一起进厂的工人,这些年中,也因为种种原因,所剩无几。花圈厂只能放宽年龄限制,从社会上广招临时工,按月开工资。得知这个消息后,喜兰动心了,她跟凡江说自己想回厂里上班,一来是对厂里的工作比较熟悉,容易上手。再者,孩子大了,她一个人闲在家里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出去也能散散心,顺便还能挣份工资。凡江一直都支持喜兰的任何决定,这次当然也欣然同意。

重新走入社会的喜兰,感觉自己的人生又迎来了第二春。虽然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青春正好,但她依然干劲儿十足。厂领导中还有一部分当年的老人,他们对喜兰的回归也十分高兴,一致推荐她来带那些新招来的工人。已过不惑之年的喜兰重新忙碌起来了,但她十分享受这种忙碌。这种忙碌和之前在家看孩子不一样,看孩子是一种本能的奉献,虽心甘情愿,但似乎少了一种叫做“自我”的东西。在第一天回到工厂上班的路上,喜兰重新找回了它。

凡江依然当着他的教师,只不过现在只教数学。但他依然喜欢运动,没课的时候,时不时会和同事或是学生打打篮球,凡江总穿一件深红色的旧球衣,背后写着阿拉伯数字“5”。一次,令美放学回家后,在饭桌上得意地说,今天学校里有人说那个男篮“5”号打得非常好,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我爸!

喜兰不说话,只是笑,她是看过年轻时候丈夫打篮球的样子的,在她眼中,凡江的球技比所有篮球运动员都好。在重新拿到工资的那个月,喜兰特意去商店给凡江买了一件新球衣,除了质地、样式要好外,还有一个要求,后面的号码一定得是“5”。就这样,“男篮5号”的名头一直伴随着教书时代的凡江。

冬天,学校恢复了浇冰场的习惯,凡江找出多年不穿的冰鞋,请学校会磨冰刀的体育老师帮忙磨得锃光瓦亮。父亲那飘逸的滑行姿态,让令美又有了一个在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

职工宿舍离六中校园不远,有时候周末,喜兰也会和孩子们一起去校园里转转,顺便看看在那里运动的凡江。每当看到凡江在篮球场上跑跳、投篮或是在冰场一圈一圈地自在滑行,喜兰的思绪总会飘回许多年前凡江上学的时候。

这么多年,凡江的许多习惯都没有改变,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时光走过,在他的发间洒下过日月星辉,也落下了岁月的霜雪。年华流逝间,凡江的额头、眼角也留下了命运之轮的辙印,深深浅浅,一如往事的明明灭灭。

凡江身上的这些痕迹,喜兰在揽镜自照时,也从镜中人的身上见到过,这是他们共同拥有过一段岁月的证明。是啊,在世间走了这么久,总该留下或是被留下些什么,好歹证明自己活过这一遭。

喜兰这些散散碎碎的感慨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又“倏”地消失。一方面,身处岁月之中,人们对年华的匆匆总是后知后觉。另一方面,身处忙碌的生活之中,琐事的来袭总比青春的消逝更加频繁且轰轰烈烈。

一九八零年四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惊扰了喜兰一家的平静令谦谈恋爱了。

地下恋情

令谦的对象就是他童年的小伙伴方媛。

从令谦啼哭着进托儿所,被方媛几块糖几句话瞬间哄好,到后来的“投之以糖,报之以桃”,令谦有关托儿所的回忆几乎都与方媛有关。甚至,几十年后想起她来,也还是自来卷,圆脸,洋娃娃一般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