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与过去不同的是,凡江每周回来的吃饭问题,都是在喜兰家解决的。最开始是老古招呼他过去的,有时候喜兰的三哥太安周末回来,也会亲自招呼他过去一起吃。喜兰没来叫过他,但每周的饭菜都是她做的,家常菜,干干净净,色香味都恰到好处。

时间长了,凡江发现,喜兰在家和在外面有两幅面孔,在外面她爽快麻利却从不多言多语,而在家,就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和她父亲、哥哥说话的时候依旧如幼时一般叽叽喳喳。兄妹俩时常会吵闹,当然,输的总是太安。凡江从不插嘴,吃着可口的饭菜,听着兄妹二人聊天、斗嘴,看着喜兰脸上只有在家里才有的那眉飞色舞的神采,突然很想回到小时候。

喜兰和凡江每周都是周六晚上回来,周日吃完晚饭走。最开始,他们总是分别回来,又各自离开。后来因为周日的晚饭都是在古家吃,就变成了分别回来,一起离开。再后来,周六一下班,凡江就先坐公交车到喜兰厂子附近那站下车,然后去道对面那个站牌下等着喜兰出来,俩人再一起坐车回村里。

过去,谁都没有说过分开走,如今,谁也没有约过一起走。喜兰和凡江之间的隔阂在老孟去世后开始一点点消弭。虽然同行的路上只是闲谈些厂里和学校里的事情,但总算是破冰了。

总是同来同走,路上难免会遇到各自熟识的人,被问起,喜兰和凡江总是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家邻居。

一晃儿,入冬了。那个周六的傍晚,喜兰从厂大门走出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路对面公交站牌下等待的凡江。今天的凡江,比往常更好辨认。人群中,那顶藏蓝色的绒线帽准确地标定了他的位置。喜兰的心跳突然有点儿快。

这时,凡江也看见了对面的喜兰,他挥挥手,算是打招呼。喜兰提了口气,左右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路对面。

这帽子还戴着呢,好几年了吧?喜兰一边问着,一边端详起那顶自己亲手织的毛线帽。时间太久了,洗的次数应该也不少,线丝之间的缝隙透漏出它松懈的程度。颜色也有些褪,比过去多出来的是线上磨起的小毛球。

见喜兰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脑袋看,凡江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是啊,好几年了,还是我在县里上学的时候你送的呢,戴习惯了,都有感情了。

说这话的时候,凡江并没有多想,话一出口,他的脸却“腾”地红了。心里打起了鼓,自己这话会不会被误会?真要是误会,岂不是唐突了对方?

喜兰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视线从帽子上移了下来,看向往常车来的方向,嘟囔了句,车怎么还不来……接着又扫了凡江一眼,继续说,等我有空给你织顶新的吧。

下周再见面的时候,喜兰递给凡江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顶深灰色的毛线帽。

看看颜色,不喜欢我就拿回去给我爸。喜兰笑着说。

很好看,显稳重,肯定很暖和。凡江也笑了,边说边把手覆在帽子上轻轻摩挲,线的质量明显不错,手挨上去绒绒的,暖暖的。

怎么不换上?喜兰问。

等我回去洗完澡洗完头再戴。凡江笑着说。

这顶旧的怎么办?喜兰又问。

洗干净留着当纪念,都有感情了。这回凡江说得很笃定,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面前的喜兰,倒把一向大方的喜兰给看红了脸。

一九五五年,年底,凡江正式去古家提亲。虽然,早就看出了苗头,老古还是很高兴。连声说“好!”

那天晚饭,凡江陪未来岳父多喝了几盅酒,俩人都有些醉了,脸上漾满笑意。喜兰守在一边,不说话,嘴角却始终上扬。

那顿饭的最后,老古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又给凡江和喜兰也分别倒了一杯,说,孩子,这盅酒咱们敬敬你们走了的那个爹。当初啊,你们才几岁的时候,他就说,让两个孩子结“娃娃亲”吧!谁成想,现如今,还真让他说着了,也算是遂了他的愿了,他要是知道了,得多高兴!

三人一饮而尽杯中的酒。泪光朦胧中,喜兰仿佛看到孟叔就坐在父亲的身边,也笑吟吟地端起酒杯,回敬着三人…...

故土难离

一九五六年,人间四月天,经过双方单位的批准,喜兰和凡江正式结为夫妻。

没有奢华的聘礼,也没有繁琐的仪式,有的只是恰到好处的微风和暖阳,以及全村老少、亲朋好友的祝福。

小两口不约而同的为对方准备了新婚礼物。喜兰送出的是一支永生牌铱金钢笔,光滑温润的笔身,簇新闪光的笔尖。对钢笔没什么研究,但喜兰很喜欢“永生”这个名字,那是她对爱情和婚姻最朴素的愿望。

喜兰收到的是一只玉镯。她那早逝的婆婆合眼前,交给老孟两样东西:一块玉佩和一对玉镯。凡湘出嫁的前一天,老孟将玉佩交到了女儿的手上,玉镯中的一只也早已送给了大儿媳桂香。老孟去世的前几天把凡江叫到床边,将另一个用丝绢包好的镯子放在他的手中,缓缓地说,以后……成了家,给你……媳妇。

听凡江说完这镯子的来历,喜兰小心而郑重地将镯子收好。她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如自己公婆那样将它传下去,就像生命一样,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婚后的凡江和喜兰还住在老孟原来的房子里,结婚前,凡江将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添了些生活用品。喜兰将自己的衣物从隔壁搬过来,虽然只是一院之隔,但她却觉出了许多的不同。从那院到这屋,从为人女到为人妻,二十多年的时光,在院门的推来推去间倏忽而过。

平时还要在县里上班,两个单位的条件都有限,暂时没法提供双人宿舍,所以,周一到周五,喜兰和凡江还是各自在之前的宿舍住着,周六晚上再一起回村。不同的是,周一到周五,谁有时间也会过到对方的单位去见一面,一起吃个饭,说说话,再离开。

两个人结婚了,却又和之前没结婚时差不多,在亲密又有些疏远的关系中,喜兰和凡江度过了婚姻的头半年。这年十???一之后,凡江的室友调回了山西老家,宿舍空出了一半,凡江赶紧向学校打报告申请,让妻子喜兰住过来。

就这样,喜兰和凡江终于在县里有了一处共同的安身之所。房间不大,他们周末也不在这里,除了必要的桌椅、衣柜、床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家具。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甚至都称不上“家”的员工宿舍,却依然被喜兰布置得温馨而整洁。她将一条旧床单裁剪成合适的大小,变成桌布铺在小小的餐桌上,又在上面放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插着一束操场边上摘来的野花。野花常换常新,样式随季节变化而变化。

婚后的喜兰发现凡江除了温和有礼、喜爱运动之外,爱干净的好习惯也从儿时保留过来。无论是村里还是学校,她家的衣柜一打开,数量虽有限,但衣裤永远洗得干干净净,挂得整整齐齐,这些都是凡江在打理。

有时候喜兰打开衣柜,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那些裤线笔直、挂得齐齐整整的裤子,手指在挺括的衬衫衣领上滑过,她脑海中就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站在主席台上发言、衣领雪白的少年凡江;那个从父亲和姐姐身后走出来、她最初注意到的凡江;那个除了徐先生外,她唯一认定的文明人。

外人面前,喜兰是得体的、稳重的,自家人面前,她又是娇憨的、狡黠的,而在凡江面前,她是独立的也是顺从的。从小到大,凡事都很有主见的喜兰,过起日子也是一把好手,怎样生活,怎样攒钱,她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可她又愿意什么事儿都问问凡江,即使这件事她心里早已有了定论,她也习惯问一问,就好像凡江的话才是最后的定音之锤。

虽是这样,喜兰少女时代风风火火的性子也没有完全改变,两口子过起日子来,也难免有磕磕碰碰,喜兰有时候也会很气很急,哇哩哇啦地喊上一通,但凡江却从来不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喜兰喊,有时还会笑呵呵地看。这让喜兰总感觉自己锤出的拳头落在了棉花上,没什么意思,也便不吵了。她总是非常纳闷儿,凡江就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吗?和同事相处随和也就罢了,那毕竟是外人,必要的客套是该有的,和自己的妻子,也这般温吞,他真忍得了?真是个怪人,文明的怪人。

一九五七年六月,喜兰和凡江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男孩儿,凡江给他取名为令谦,意为谦卑有礼。令谦长得很像他的父亲,浓眉大眼的,很是可爱。老古十分喜爱这个外孙子。

喜兰的月子是回村之后二嫂帮忙伺候的。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自己嫁了个好丈夫。令谦刚出生的时候,学校还没有放暑假,正值期末,凡江课多,也不好总请假,他又担心喜兰母子,于是,那段时间,他不住宿舍,每天起早贪黑地家里学校两头跑。到家之后,洗尿布的活儿他全部包揽。那期间,村里人人都在笑着议论:孟家小院有奇景,教书先生洗尿布。

来回的奔波下,凡江瘦了,但他依旧乐此不疲地坐在初夏的小院里,洗着一摞又一摞的尿布。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五颜六色的布块随风轻摆,凡江一遍搓洗着盆里的,一边仰头看着晾晒着的,呵呵地傻笑,比起有儿子的喜悦,洗尿布这点儿辛苦算得了什么。

一天天白胖起来的喜兰看着消瘦下去的丈夫,很是心疼。她总是劝他不要两头跑,就住在学校宿舍,家里的活儿嫂子、爸和哥哥们回来也会帮忙干的。凡江却不同意,他总是笑着安慰妻子说,自己愿意来回跑,还说有了盼头,别提回家的路上多开心了。只要她们娘俩好好的,自己辛苦点儿也高兴。

白天凡江上班去,二嫂不止一次地当着公公老古的面,笑着对喜兰说,我们兰儿就是有福,嫁了这么个姑爷,天天当宝儿似的宠着,一点儿苦也不舍得兰儿吃,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老古本来就十分喜欢凡江,婚后凡江的一言一行更是深得他心,虽然他是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老人,也觉得男人不该对老婆言听计从,但放到女儿女婿身上,他又觉得自己的闺女,受多少疼爱都不过分。凡江,真是难得的好女婿,有见识,会疼人,以后即使自己去了,也能放心把喜兰交给他。一想到这些,老古就格外想念自己故去的老哥们儿。

出了月子,凡江也放暑假了,两口子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送走了这一个月辛苦帮忙的二嫂,开始了自己带娃儿的生活。

小孩子长得真快啊,前一阵还躺在襁褓中大声啼哭,转眼间就能在炕上爬来爬去。孩子一旦能独自行动了,带孩子的辛苦就瞬间加倍。喜兰和凡江经常要从隔壁叫来老古一起看着令谦,以免他在大人忙碌时从炕上掉下来。

喜兰有时候冲着凡江抱怨,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让咱俩省心啊!一旁的老古总会笑着说,可别盼,一盼哪,孩子眨眼就大了,人就老喽!

晚上,睡觉前,令谦总算安静下来,每到这时,凡江总会拿出《唐诗三百首》读给他听,喜兰笑说,他能听得懂吗?凡江答,能,小孩儿只是不会说,都能懂。

说来也奇怪,在念《咏鹅》时,凡江说一句“鹅,鹅,鹅”,令谦却也真的在喜兰怀中含混不清地“哦哦哦”地附和,弄得喜兰和凡江苦笑不得。

从五言到七言,从唐诗到宋词,凡江念的内容越来越多,令谦也在这好听的念诗声中长大了。真的像老古说的那样,小孩子的长大就是眨眼间的事情,你前一天还担心他爬着爬着从炕沿儿上掉下来,第二天,他就开始蹒跚学步;你上个月才给他买的小虎鞋,穿着还松快,这个月小老虎撑成大胖虎也无论如何装不进那小胖脚;几个月前他还拽着你的手,磕磕绊绊地往前踱,几个月后你就得在他身后跟着跑。

人总是不记得自己长大的过程,总是在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长大后,怅然地思忖:自己究竟怎样就长大了。可一旦有了孩子之后,你会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步的成长过程,同时也能明白地了解,自己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可仍会觉得生命的神奇。喜兰和凡江也是如此,在令谦身上,他们似乎又经历了一次成长。

草木会枯荣,生命有盛衰。在令谦逐渐茁壮的过程中,老古也在一点点老去。就好像,老古年华的枯竭是为了滋养令谦生命之树的繁盛。在令谦没满两周岁的时候,老古的生命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