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喜兰看着眼前的凡江,一时间竟觉出了陌生。不知怎么的,她脑海中浮现出凡江四五岁时的样子,躲在凡湘和孟叔身后的他,坐在孟家院子里听故事的他,渐渐地,那个小小的他身影一点点拉长,变成站在主席台上发言的他,灰色长衫,雪白领子,字正腔圆......

在喜兰眼中,凡江好像一下子从当年村小学那个小男孩长成了如今县中学这个青年,这中间必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可这段岁月,自己并未真正参与过。除了每周一次的借书还书外,喜兰和凡江再没有其他交集。

成长是缓慢的,慢到喜兰和凡江彼此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对方是在什么时候已经长大。成长又是迅速的,迅速到喜兰在见凡江这天,突然觉察出彼此之间的距离。这距离让她惊讶,也让她心底一株叫“自卑”的小苗陡然破土。

那天之后,喜兰正式在县花圈厂上班了。都在县里,喜兰却再也没有去学校找过凡江。周末回家,喜兰也再没有去找凡江借过书。

第一周,喜兰没有来找自己,凡江有些纳闷,却没多想,他猜也许是喜兰刚上班忙,好不容易回家一次,顾不上来借书吧。

第二周,第三周......等凡江回过神来的时候,喜兰已经一个月没找过自己了。他竟觉得有点儿心烦意乱的。

终于,又一个周末,隔壁的喜兰回来了。凡江在自己院里徘徊很久,看喜兰从屋里出来,便装作偶然遇上,笑着打了个招呼。喜兰也笑了一下,说,你也回来了。

凡江点点头,问,厂里挺忙的吧?

喜兰说,还好,不算特别忙。

凡江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太忙了。

喜兰看了他一眼,问,为啥?

凡江顿了一顿,说,我看你挺长时间没来借书,就以为你是刚上班太忙了。那你...怎么不借书了?

喜兰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他,半晌,笑了一下,说,宿舍人太多,乱糟糟的,看不下去。

凡江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看书还是挺好的,如果能看还是看看吧,等我毕业借书就不那么方便了。

喜兰“嗯”了一声,迟疑了片刻,说了句,我出去买瓶醋,先走了。

凡江没有说话,看着喜兰走出隔壁的院子,走上门前那条小路。

喜兰今天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确良衬衫,深灰色粗布裤子。还是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随着脚步在背后轻轻的、随意的甩动。

她的脚还是那么大。想到这,凡江不由地笑了一下,嘴角却泛起了一丝苦涩。当年凶巴巴的大脚姐姐长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自己不再是小时候那样睥睨的神色,从平视到仰视,虽然喜兰已经能够正眼瞧自己,虽然自己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怕她,凡江却突然觉出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好像比小时候还要远。这种距离是什么时候有的呢?他说不清。

只是,从那天开始后,俩人似乎约好了一样,没有再多说话一句话,本来就不常见面,偶尔回村里碰到,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再无其他。周围人也没觉出什么异样,毕竟从小喜兰也没有和凡江一起玩耍过。只有老孟问过凡江几次,喜兰怎么不来借书了?凡江只说,她厂子里忙,没时间看。后来老孟也不再问了。

此后的日子里,彼此的消息都是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知道的。孩子们不常在身边了,老古和老孟来往的比之前更多了,老哥俩儿颇有点儿相依为命的感觉。

喜兰从父亲那里听说凡江高中毕业了,进了县里的中学当老师,还教两门课;凡江从老孟那里听说喜兰已经成了小组长,管着十多个人,年底的时候还评上了先进;喜兰还听说凡江学校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没有去看,孟叔有点儿着急;凡江听说喜兰厂里有个姓周的男青年送喜兰到村口两次,凡江不知怎么的,也有点儿着急。

孟叔觉得凡江找对象也不一定非让别人介绍,隔壁的喜兰就很好,俩人现在又都在县里上班,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孩子越大,他越不能说太多,都是邻居,他和老古关系又一直很好,如果真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处成了还行,处不成,两家还怎么来往。况且,这两年虽然凡江没跟他多说,他也觉出了两个孩子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么,却不敢多问。

老古觉得喜兰眼瞅着长大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厂里那个姓周的小伙子应该是对喜兰有意思,第二次送喜兰到村口的时候,正好被自己碰上。小伙子长得倒还周正,人看上去也还算老实,但回家后,喜兰只说小周是一个厂子的,家住在前面村,上次回家发现彼此顺路,这次就一起回来了,除此之外没说其他。老古也就没有主动问。毕竟是父亲,开口问女儿感情上的事,还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老古想起老孟过去说起过的“娃娃亲”,不禁怅然了一阵,如今的凡江,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怯怯的小男孩了,人家上了高中,又当了老师,按现在的话说,算是知识分子了。如今要是和孟家拉亲家,恐怕还要被别人看成是高攀。

唉!儿女的事情,还是让儿女自己定去吧。何况,在老古和老孟这一辈的眼中,谁和谁能成为两口子,都是上辈子定下的事儿,谁也急不得,改不了。

天遂人愿

一九五五年,三月,倒春寒。

天气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寒凉,此时凡江的内心却更加透骨的冷父亲病倒了,胃癌晚期。

过年的时候,凡江就觉得有点儿不对,一向饭量不错的父亲,吃得少了,人也消瘦得厉害。姐姐过年回来的时候,也立刻注意到这一点,提醒父亲去看大夫。老孟却轻松地笑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老年人不用太胖,瘦点儿好。

凡湘过完年离家前,特意嘱咐凡江和凡河一定带父亲去看大夫,没事儿最好,有病早发现早治疗。

凡河和老孟说,等医院开诊,咱们去瞧瞧,肯定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瞧个心安。老孟却说,知道没事儿还瞧什么,不去!

凡河劝不动,换成凡江劝。车轱辘话说了一堆,老孟就是不同意去医院。凡江不明白,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如今怎么这般不通情理。

后来,等凡江自己老了之后,他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心境。人都是会老的,人老了之后,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感知力是比年轻时多几倍的。就好像年老和死亡之间只隔着一道门,门虚掩着,有时,死神在门外闪过一道影,即使不推门进来,门这边的人也看明白了七八分,于是,要么主动推门出去,要么坦然等待。

老孟就是那个看见了死神的影子,坦然等待的。早在凡湘他们看出不对前,老孟自己就已经感觉到疾病的降临,日益减退的食欲,胃部不时传来的疼痛,饭量一天天变少,疼痛一天天增强,每天洗脸时,手指都更加真切地触碰到颧骨和两腮。那时候,老孟就知道,离大去的日子不远了。

没有人不怕死,老孟也怕,但是比起死亡,他更怕治病的过程,明知道很多病是治不好的,孝顺的儿女也会坚持让自己治疗。他实在是怕耗尽家财仍然撒手而去,怕熬走了自己也熬倒了子女。

面对儿女的劝说,他强做轻松,无论如何,就是拒绝看病。凡江最后没办法了,来到古家,请老古帮忙劝劝他的这位老哥们儿。

老哥俩儿彼此之间都了解对方的心思,老古到了孟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盯着老孟的脸说,瞧瞧去吧,没事儿更好,有事儿也别让儿女愧得慌。

第二天,老孟随凡河、凡江两兄弟去了县医院。回来的时候,在村口恰好遇见了要回县里上班的喜兰。

喜兰早就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孟家的事,又看见兄弟二人的眼睛都红红的,便心里一沉,鼻子一酸,也差点儿哭出来。当着老孟的面儿,好歹忍住了,却心口堵得慌。

老孟却像没事儿人一样,???笑着对喜兰说,去上班啊?周末有时间来叔家坐坐,都多久没来玩儿了。

喜兰挤出一丝笑,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便赶快扭头走掉了。在和孟家父子擦肩而过的刹那,泪水夺眶而出。

老孟的病发展得很快,两个月后的一个凌晨,在女儿女婿、大儿子儿媳、凡江、邻居老哥、神似爱妻的喜兰的陪伴下,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老孟临终留下三句话,第一句话,说给老古,老哥哥,下辈子再当邻居。

第二句留给儿女,你们几个,好好的。

最后一句,说给喜兰,你在县里……替我多看看凡江。

老孟的丧事办得很简单,这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喜兰也请了几天假,帮忙料理丧事。其实人手已经够了,用不着她,但冲着孟叔的最后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应该在。这期间,除了必要的沟通外,喜兰和凡江也没有其他的交流。但凡江觉得,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并没有随着距离的产生而消失,有时候和喜兰在一起忙活的时候,甚至比和自己的亲哥亲姐还要默契。

守灵的的第一个晚上,凡江看着父亲的遗像,耳边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父亲始终是父亲,虽然生前他从未和自己有过多的交流,但他一直懂自己,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放心不下这个尚未成婚的小儿子。 凡江悲从中来,痛哭失声,和父亲做着最后的告别。

转眼间,老孟已经离开四个多月了。这期间,凡江依然每周回家一次。从县里到村里往返至少要五个小时,这对于一周只放一天假的他来说,算是很长的路途了。哥和姐都不在村里生活,老房子平时都是空着的,凡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周必须回来,他只是觉得,回来了,心就踏实了。

四个多月里,老古也经常拐出自家院子,走进老孟家的小院,就像过去一样,彼此随时推门进入对方的家里,现在,这个彼此,只剩下老古一人。其实,村子里,当年和老古同时期入住的老人几年前就已经所剩无几了。生命脆弱啊,任何风吹草动都随时有可能将其终止,更何况这几十年间的世事无常,人世沧桑。

草木一春,老孟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长眠于地下;草木一秋,老古在树叶泛黄的季节里,格外想念故去的老友。表达思念的方式是,每天打扫完自己院子,他总会拎着扫帚,走几步,推开隔壁的院门,继续“唰唰唰”地扫起来。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凡江回来,都觉得自家院落干净如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