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七月盛夏,电视机里,亚特兰大奥运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喜兰和凡江的“百草园”也一片生机盎然。整块土地被不同植被自然地划分成几部分,角落里太阳花、波斯菊盛放着;辣椒秧上隐约可见青绿的成果;香菜、大葱、小白菜长势喜人;西红柿的青皮上也渗出了粉粉的红;东南角那棵请人帮忙移栽的石榴树,满树橙红的花朵怒放后渐次萎凋,一些花朵的根部却逐渐膨大起来,再过一些时候,灯笼一般的石榴果便会点缀在绿叶丛中。令如说八月初要带小荷回来,到那时,小荷就应该能品尝到???那树上结出的酸甜了。虎子恐怕就没有这口福了,今年一放暑假,他就去广州看爸爸了,令谦说让他九月份开学前再回来,但愿到那时,石榴果还没有落尽。

一聊起这些,凡江和喜兰就眉飞色舞的停不住嘴。年轻的时候,总是盼望着子女们快点儿长大,早日成家立业。如今上了年纪,又希望日子能过得慢一些,长久一些,好让自己能等到孙子、外孙女考上大学,最好还能看到他们成家,如果真能那样,此生也算圆满了。

凡江在园子里忙碌的时候,喜兰就站在阳台里敞着窗子和他聊天,随手递一递茶缸和毛巾。客厅里,电视机屏幕上,各国运动员在奥运赛场上飞扬着青春,园子里,各种植物在阳光下卯着劲儿地疯长。这个夏天,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似乎都格外努力。

在凡江后来的记忆里,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和两个画面有关,一是中国男篮第一次打进奥运会八强,十九岁的王治郅在国际赛场上崭露头角。另一个则是阳台边上,妻子给园中侍弄作物的自己递过来一缸沏得酽酽的茉莉花茶,那茶香和妻子沐浴在阳光里的笑脸让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老家的小院儿里,隔着低矮的院墙,抬眼便是年轻时喜兰那张白皙俊俏、微微泛红的脸,在她身后,父亲老孟和古伯伯下着棋,棋局好像一直没有结束,时光也似乎从未流逝。

而在喜兰的回忆里,关于九六年的那个盛夏,最难以忘记的始终是凡江从园子返回后,递到自己手中两三个新摘的、刚刚转红的西红柿,饱满的汁水、酸甜的味道,是丈夫凡江带给自己的最朴素、最独特的浪漫......

现实洗礼

一九九六年在孟令超的记忆里,意味着选择和新的开始。

这一年,他研究生毕业了。作为油画系屈指可数的优秀硕士毕业生,在外人看来,他的选择很多,就业前景一片光明。他也曾这样认为。可当毕业季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象牙塔和真正的社会之间还隔着一道厚厚的墙。一些公家部门的文化口确实是需要人的,但想要获得这些待遇不错的“铁饭碗”,靠的可不仅仅是在校的成绩和专业能力。令超的同学中有一些人踌躇满志地准备着,最终铩羽而归,他们当中不乏一些优秀的人才,却还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没有机会捧起那所谓的“铁饭碗”,他们感慨着,“尽人事,听天命”,可这“人事”的内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复杂了。

令超自始至终都没有端起那饭碗的意愿,因此他也不想去揣测这其中的复杂内涵,也不完全相信所谓的“人事”和“关系”。和一些被单位挑选的同学相比,作为油画专业的佼佼者,最初,选择权还是在令超自己手里的。四月份的时候系里有两个留校任教的名额,系领导有意把他这个人才留下,特意让阚群峰问问爱徒的意思,阚教授当时就摇着头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选择留校。”

阚教授猜的没错,令超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把这个“天上掉的馅饼”推开了,甚至都没有打电话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理由呢,在一个地方停留了七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幼年时期那个令人极度头疼的“毛驴”已经长成了平和沉稳的青年。尤其是念研究生这三年,令超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蜕变成如今这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也是,在艺术氛围中深度浸染七年,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化吧。

令超深爱着鲁美,这里曾是他人生当中第一个明确的目标,是他拼尽全力来到的地方。七年的时间,他的大学看着他一脸懵懂、风尘仆仆地来,教会他何为大学,何为艺术,也见证过他的失落和荣耀,所有和青春有关的情绪,都融进了鲁美的日月晨昏,他深爱着这里。

刚上大学的时候,令超也曾希望几年之后能像大姐那样留校成为一名教师,在他深爱的校园里度过相对纯粹的人生。可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不安于现状的,就好像小时候那些躁动的基因一直都在,只不过潜伏的时间有些久,如今变换成另外一种方式怂恿着他去挣脱、去改变。尤其是邱天出国后,念了研究生的他也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世界是不是也不应该只有眼前这么大。三年之后的自己将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将过一种怎样的人生,这些问题早在研一的时候就已经被反复思考过了。留校任教很好,但那样的选择更适合大姐那样倾心于学术,内心安定,择一事终一生的人。而自己,显然不是那样的人。鲁美很好,但只适合潜心求学的自己,不适合渴望闯荡人生的自己。

阚教授在得到令超的答复后一点儿都不意外,三年相处下来,亦师亦友的关系已经让他非常了解这个弟子了。他没有劝阻,只是询问令超关于就业方向有何想法。令超提到了北京一家杂志社的名字。阚教授一愣,笑了,“很难进的,据我所知,不光每年招聘人数十分有限,还需要有人推荐,你真的想好了?”

令超点点头,态度十分笃定。那是一家十分有名气的艺术类杂志,且颇具国际视野,经常和国内外艺术领域的名人进行合作,这些人当中既有国际知名油画家,也有不少新锐画家,更吸引令超的一点是,这家杂志有很多出国的机会,他真的很想出去看看。

令超第一次知道那家杂志社,还是本科时候一次在图书馆偶然翻到一本杂志,它和周围其他杂志的装帧风格完全不同,十分有质感,里面的内容也是让令超耳目一新。令超至今都记得那个下午,在图书馆三楼的报刊杂志室里,他认真地翻看了馆内能搜寻到的那几期杂志,并牢牢地记住了那家杂志社的名字。从那以后,每个月令超都会特意去图书馆找最新的一期看,直到现在。刚开始就是单纯的新鲜和好奇,研究生时期,主攻油画专业了,他再看那杂志里刊登的国内外经典画作,就完全是出于钻研的角度了。他看着有的画作旁边,杂志社的记者去到国外和那些著名画家的合影,羡慕的不得了,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该有多好。

研三上学期,他便开始留意那家杂志社的招聘信息,可杂志上登的招聘信息十分宽泛,他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问了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的什么专业,有没有什么优秀作品,还告诉他每年五月份社里都会招人,如果有意愿可以来试试。这个信息让令超十分激动,所以当留校的机会唾手可得时,他毫不犹豫地婉拒了,去北京,去心仪的杂志社,跻身更国际化的艺术领域,这才是他的理想。

阚群峰提醒他这个理想实现起来难度不亚于进公家单位,甚至要更难。令超执意要试一试,就算失败也认了,总好过留下遗憾。阚群峰知道这孩子骨子里的倔强,便不再劝他,而是代表系里写了一封推荐信,并给他提了很多建议。在令超动身前往北京前,还给了他一个地址,“这是我大学好朋友家的地址,我已经提前和他联系过了,你到了北京住在他那里就行,不必住旅店。别推辞,你第一次去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有个熟人方便不少。”

准备的过程很顺利,阚教授的朋友很讲义气,吃住安排得妥帖,还充当起向导。令超也很争气,一路过关斩将进入到了选拔的最终环节,却被淘汰了。淘汰的理由可笑又现实,杂志社这一年要两个人,应聘者中排名第一的以绝对优势入选,排在二三位的令超和另一个应聘者却让杂志社犯了难。按理来说,直接把第二的孟令超招进来就行了,可第三名的却偏偏是个本地人,招他进来可以为杂志社省出一个北京户口名额。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社里老员工中没解决户口问题的大有人在,都在排着队翘首等待,今年第一名的也是外省的,要是再把令超这个外地人招进来,社里户口负担就更重了。何况第三名和第二名水平也并没有很大的差距,于是权衡再三,杂志社还是将“孟令超”这个名字剔除在录用名单之外。

这中间的曲折都是阚教授的朋友辗转打听到的,令超知道这些后,沮丧、愤怒、无奈、哭笑不得,谁能想到,他和心心念念的杂志社之间的距离只有小小的户口本那么大,而就是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距离终结了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他不禁苦笑,原来,无论多???么国际化视野的杂志社,在现实问题上,也逃脱不了“当地特色”。

经过这次失败,毕业前夕的令超境遇一下子尴尬起来,留校名单已经公示了,另有其人,主动权显然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这是他一只脚踏入社会后,现实给他的当头一棒。他不后悔之前拒绝了留校的机会,只是非常懊恼,自己到底哪来的自信一定会被留在北京,何止是自信,这简直已经是自大了,拜这份自大所赐,他甚至都没给自己的理想留个“备选”,这下可好,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明天你好

令超学业上的事情,喜兰很少过问。在她看来,小儿子从辞掉即将转正的司机工作开始,就不再是那个只会撒泼打滚的“混小子”了,对于将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过一种怎样的人生,显然他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从成功考入心仪大学的那天起,令超已经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了,已经有能力把控自己未来人生的走向。

在令超被保送研究生后,喜兰对于儿子将来会有一份体面且收入不错的工作这件事更是深信不疑,在她看来,研究生可是稀缺人才,邻居家的孩子本科毕业都被各种单位抢着要,等令超研究生毕业证到手,那工作还不得挑花了眼。于是,身为一个慈母,她给予儿子更多的是生活上的关怀。

令超放假在家的时候,凡江倒是常和儿子天南海北地聊,从国际形势到国家大事,再到令超对于未来事业的规划。在凡江看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切事情还是要早做打算,像令谦那样人到中年再重新规划,就有些晚了。

令超去北京家里是知道的,但其中的波折,他却没有讲给家人听,回来后也只是在电话中轻描淡写地提了句“他们倾向要北京本地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有的是。”

安慰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心里有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最初在知道自己排名第二却没有被录用的时候,令超是震惊且愤怒的,他甚至一度想冲到杂志社问问他们这个录取结果符合哪一条招聘原则,什么时候户口和个人能力还划上等号了?冷静之后,他更多的是失望,对杂志社失望,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殿堂级杂志社居然也是这般庸俗现实,随随便便就扼杀了一个年轻人的希望。再后来,他又陷入到自我怀疑中,是不是自己真的没有那么优秀,没有优秀到让人可以抛开一切条件非他不可的程度,如果自己不是第二而是第一,那么结果会不会又不一样,会不会就没有所谓的“户口限制”?

尽管除了室友和导师外没人知道自己去北京的事,但刚回来那段时间,令超还是觉得身边人看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怜悯或是嘲笑让你轻狂,放弃留校,这下现眼了吧?毕业近在眼前,找一份心仪的工作迫在眉睫。

就像他之前和父亲说的那样,工作的确有的是,但就他而言,之前已经把调子定的那么高了,再降下来心里这关怎么都过不去,从他当初放弃司机工作那一天起,“将就”这个词就已经从他的脑海中剔除了,爱情、工作、生活,任何一件人生大事在二十几岁的孟令超看来,都无法将就。

阚群峰十分了解自己的得意门生,令超这孩子话不算多但性格很好,十分有灵气,也非常有礼貌,就是心气儿太高,有些时候心气儿高是好事,但总是这样,以后会栽大跟头的。眼见着他从北京回来后消沉了不少,到画室帮忙也不像原来那么兴高采烈,阚群峰想着,让他沉淀一段时间也好,磨练磨练,至于工作嘛,先让这小子自己找着,实在没有合适的,自己再帮忙,这么多年了,人脉还是有些的,省外的不好说,省内的推荐到哪个部门人家多少还是会给些面子的,何况令超的素质相当好,也算是举荐人才。

研究生论文答辩前夕,令超找到阚群峰,“老师,油画修复这工作怎么样?”

阚教授一愣,打量着令超,“怎么?想往这方面发展?”

“天津博物馆的美术馆在招聘修复师,待遇什么的都不错,还有出国学习的机会,我之前寄的简历他们给我答复了,让我去面试。”

令超是在阚教授那位朋友家里无意中看到北京晚报上那则招聘启事的。当时的他已经收到了被杂志社刷下来的通知,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第二天动身回学校。油画修复工作他听说过,专业课的书本中也提到过, 他也知道一些院校专门开设了油画修复专业, 只是自己读研主修的是油画创作,不涉及修复方面的内容。在他的想象中,做修复工作的应该都是一些须发花白的老师傅,穿一身深蓝色工作服,上面满是油彩,鼻子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各种工具,每天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对着残破的旧画修修补补。

修复名画很伟大,但比起随心所欲的创作,就多少有些枯燥了。所以最开始看到“天津市博物馆下属美术馆招聘油画修复师4名”那几个字的时候,令超并没有往心里去。晚饭之后,令超和那位朋友闲聊,朋友问他有没有备选的工作,令超摇头。朋友笑了笑说,“还是应该做多手准备的,工作是不少,研究生也不愁找工作,但是好工作不等人,我建议你广撒网,别耽误了自己。”

令超琢磨着朋友的话,视线又扫到那份北京晚报上,他拿起来又把白天看到的那则招聘启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一看不要紧,启事末端那句“博物馆每年都为优秀员工提供出国进修的机会......”一下子吸引了令超的注意,能出国?真的假的?不会是骗人的吧?

邱天走后,令超对于“出国”这个字眼特别敏感,他也想出去看看,想拥有和邱天同样的视野。虽然他也不知道未来是否有机会能再见到邱天,但如果还能遇见,那时站在她面前的自己,一定不可以平庸。令超想着手头还有两份多出来的简历,索性明天上火车之前寄出去试试。

本就是无心之举,令超对天津博物馆没有太多的了解,对油画修复也所知甚少,回来一段时间后他几乎忘了自己寄出过简历,可今天却收到了回信,告诉他简历初筛通过,让他六月二十号去面试。突如其来的面试机会让令超有些不知所措,他想问问导师的意见,看看自己是否适合做修复工作,这个工作机会值不值得争取。

阚群峰仔细看了面试通知,“这可是个不错的地方,你还记得教材里提到的‘天津市立美术馆’吗?那就是这个下属馆美术馆的前身,有一定历史了,我觉得值得一试,你好好准备准备,你的毕业论文已经不需要什么大变动了,答辩之前再调整一些细节就来得及,这几天你也不用来画室帮忙了,去图书馆找找油画修复方面的书籍,咱虽不是专门学修复的,但最起码的专业常识还是得知道的,别到时候露怯,错失好机会。”

“您觉得我适合往这方面发展吗?毕竟我一直都是创作,而这是修复,我感觉完全不是一个方向。”令超说出了自己的犹疑。

“你有扎实的油画功底,这是无论创作还是修复都必须具备的技能,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适合。不过修复师个人的审美是不能左右所修复的画作的,不能带有个人感情色彩,要完全尊重原作,这一点也是修复和创作的最大不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不过,就我看来,没有一份工作是等着完全适配它的人到来才能开展的,适不适合要真正做起来才知道。这个单位是个很好的平台,我的看法是,尽全力争取,其他的事以后再考虑,反正目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别给自己太多限制,别把路给走窄了。 ”

阚教授的话无异于为令超开辟了一个新的思路,而在准备面试的过程中,令超从那些专业书籍中也对油画修复这个工作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原来,这里面的门道这么多,要求也高,有美术功底都是最基本的要求了,什么物理、化学等等知识都要有所掌握。自己欣赏过的那些名画得以保存至今,完全离不开这个工作。看来,这倒是一个能深入研究、做得长久且有意义的岗位。令超开始对它感兴趣起来。

应聘杂志社失利的伤心地却在偶然间为令超提供了另一个工作机会,而这次,他也终于牢牢地抓住了这根来自天津的“橄榄枝”,过五关斩六将,顺利通过面试,一毕业就可以去报道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不到两个月时间,失利的沮丧和成功的惊喜让即将走出校园的令超初窥社会的现实,也初尝竞争的刺激。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个结果也算皆大欢喜。

离开鲁美前,令超送给阚教授一份礼物,那是他用一年时间完成的一幅油画作品阚群峰的人像。画上的阚教授坐在画室的大落地窗边进行着创作,表情专注,状态松弛。三年以来,恩师最常出现在自己眼中的样子就是如此。

阚教授是一个能将玩世不恭和一丝不苟结合得非常完美的人,严肃和潇洒在他的身上总是能自由地切换,想用画笔捕捉他既专注又放松的神态可是相当不容易。令超修改了无数次才在毕业前夕将画最终完成。

“总算有稍微拿得出手的作品送您了,但愿没有辜负您三年以来的辛苦栽培。”

阚群峰送给令超的是自己亲手完成的一件雕塑作品,油画是他的专业,雕塑是他的业余爱好。

雕塑呈现的是一个小男孩站在一颗星球之外,衣袂飘飘,有种随时走向未知世界的洒脱与决绝。

“令超,你的世界在更远的地方,要加油啊,期待听到你更多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