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1)

令如和大学同学的毕业十年大聚最终没有成行。十年之间,天南海北,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们已然步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尴尬境地,,身份加了几重,奔波的脚步也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同学情固然珍贵,值得留恋,但似乎又敌不过现实的重量。

令如将遗憾说给小唐听,唐冠杰安慰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没有后顾之忧的,有的人就是有自己的难处,以后还机会的,下次再聚。”

有机会,下一次,可谁又能知道下一次聚的机会在哪里呢。

说起人到中年的不易,令谦可能比令如更有发言权。离开老家,独自前往广州,奔赴一种未知的生活,这是他人到中年的选择,这个选择的对与错,谁也不知道。

南下的列车上,车窗外的景物由枯黄逐渐变成苍翠,令谦想,如果生活真的重新来过,也能由荒芜之境走向繁花盛开,也是幸事一桩吧。可真正站在广州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王松的公司是做港澳进出口贸易的,令谦之前就是一个运输货物的大车司机,对进出口所知甚少,更不用说什么洽谈、报关、审批之类的专业术语,再加上公司员工不少都是当地人,广东话他也听不懂,刚到公司,两眼一摸黑不说,还觉得自己给王松添麻烦了。

王松倒是个很讲义气的人,给令谦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员工宿舍,电视机、洗衣机、冰箱,基本生活设施都有了,吃饭有公司食堂。他安慰令谦,“我刚来这边的时候也不适应,现在也习惯了,你让我再回老家我反倒不习惯了。你别着急,先适应一段时间,工作上你就先进运输组,我回头让人带着你,你先熟悉熟悉这方面业务,以后机会成熟了慢慢往其他方面过渡。”

“我就是怕干不好给你添麻烦,哪天给???你惹祸,你再顾念着同学关系,不好意思给我开除。”令谦半开玩笑。

“孟令谦,你说这话就见外了,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让你过来吗,上学时候咱俩关系最好,那时候我家困难,总上你家蹭饭不说,我的文具、零嘴儿不都是你匀给我的?我还记得有一年我过生日,你送我一身运动服,那衣服我穿了多少年,最后也没舍得扔,现在还在老家收着呢。你过去对我啥样我都记在心里呢,上学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帮上你就好了。所以,兄弟,你别有什么负担,你撇家舍业地来广州,说是来投奔我,其实也是帮我,我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我身边。”

王松都已经这么说了,还能怎么样呢,好好干吧,也不能让好兄弟瞧不起不是,再说,运输这事儿自己也不陌生。可真的去了运输组,令谦才发现,此运输非彼运输,可不是单纯地把自己厂里的东西运到对方厂子这么简单,对接码头,联系船舶,协调物流等等,都是陌生的工作,好在王松安排的带他的人很热心,令谦聪明细心也肯学,两三个月的时间,跌跌撞撞的也算初入正轨。

来到广州之后,令谦觉得过去的自己真是一只井底之蛙,安心困于一隅,混着日子,却自我安慰小富即安也很好。老家固然有老家的好,父母、儿子都在身旁,幸福安逸,却也消磨了锐气和斗志。公司里有的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姑娘小伙的活力和拼劲儿让他自愧不如又心生羡慕,倘若年轻个十岁,体力和心气儿肯定不一样,哪像现在光熟悉业务就已经耗尽了心力。

重新起步很累,很难,但令谦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起码吃住都有着落,工作上又有王松帮衬,这比那些背井离乡、独自打拼的人要好多了,人得知足。此外,南国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鲜,北国已是北风渐起,草木凋零,南国却依然温暖如春,花木葱茏,不得不承认,人在气候温暖的地方,心更容易暖,即使处在艰难中,这艰难的重量也似乎轻了几分。

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令谦渐渐习惯了广州的生活,慢慢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虽然工作繁忙,平时很少有机会去逛这座城,但它的活力、它的发达是切实可感的。令谦觉得自己像一棵植物,被连根拔起,随风飘摇,又幸运地再次落地生根。自己能做的,不过是拼命地让自己在这片新的土壤立足,早日把儿子接过来,也让父母有机会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九四年的春节,令谦没有回老家,这也是他活到三十七岁,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年。王松带他去自己家里吃了年夜饭,并极力挽留他住下。令谦婉拒了他的好意,吃完饭坐,喝了一会儿茶,就起身回宿舍了。过年了,人人都希望和家人团聚,兄弟情再深也得有分寸,留宿不合适。

第一次在广州过年,舒适的温度,随处可见的绿色,让令谦有种不真实感,如果不是回宿舍一路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提醒,他几乎要把这一天当成普通的一天。原来,没有北风和瑞雪,没有烘烤的暖气和围坐的亲人,也是可以过年的。回到宿舍,打开电视,把联欢晚会当成背景声总算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孤单。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东北老家。说到电话,还是要感谢王松,王松怕他想家,想儿子,特意给他的宿舍装了部电话,还开通了长途,好让他能经常和家人说说话,好歹能缓解一些思乡情。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还能听到其他人的聊天声,以及春晚节目隐隐约约的声响,那一刻令谦觉得自己离家那样远又这样近。三言两语的拜年话,一如既往地相互叮嘱,令谦在电话这端用“一切都好”粉饰了几个月来的艰辛,母亲也用“大家都好,不用惦记”掩饰了夜以继日的挂牵。可亲人就是亲人,那些没有说出的潜台词,彼此都能明了。

虎子在电话那端兴奋地喊着“爸爸”,问他过年为什么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给自己买礼物,炫耀着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给了他多少压岁钱......虽然平时常通电话,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儿子的话犹如一颗催泪弹,直把他忍了一天的泪逼了出来。

挂断电话,借着春晚喜庆声音的掩护,令谦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过去过年的时候母亲总说,过年不能生气,更不能哭,开头喜气洋洋的,这一年才能过得热火朝天,可令谦还是哭了。离婚他没有哭,离家他没有哭,新工作做的艰难他没有哭,却在这样的大年夜里痛哭失声。

小时候,父亲教他背“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教他什么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彼时的他哪里知道,这些轻轻松松就可以背下的句子,却从来都不是轻飘飘的,那是古人参透了离别的况味,留下的沉甸甸的乡思。

少年时,背到“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令谦的脑海中,总伴有爆竹声和一家人忙碌着年夜饭的嘈杂,彼时的他哪里想到,原来,春节也可以伴随着冷清,也会成为一个孤独的节日。

那些年少岁月不曾深思的问题,如今都慢慢有了答案,那些年轻时代难以理解的踌躇,如今似乎成了常态。人到中年,对生活的憧憬还在,却因为更加具体,而变得更加艰难。生活从来不会轻易让你得偿所愿,也从来不会给你充分的准备时间,改变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手忙脚乱地应对,后知后觉地开悟,可下一次改变到来时,依旧会兵荒马乱,可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啊!

难说再见

一九九五年,凡江正式退休了。

虽然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不再承担重要的教学任务,心理上已经试着接受自己是半个退休人员的事实,但被单位人事员通知正式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凡江的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十八岁走上讲台,六十岁告别校园,四十多年的教育生涯,虽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成就,但温文尔雅的性格、一丝不苟的教学态度让他收获了极好的人缘,也让他深受学生喜爱和敬重。回顾自己的教学生涯,凡江是满意的,桃李满天下,应该是对一名教师最大的褒奖吧。

学校为凡江和其他几名退休教师举办了隆重的欢送会,这样的宴席凡江几乎每年都要参加,只不过那时候被欢送的都是别人。还记得二十出头第一次参加学校老教师的退休宴时,新鲜之外,更多的竟是一种同情。那时候的凡江总觉得退休的人已经足够老了,老到对这个社会几乎失去价值,不仅如此,他还将退休与衰老和死亡划上了约等号。他看着那位并未来得及有什么交集的老教师,竟替他生出一些悲哀。那时的凡江觉得退休离自己很遥远,远到好像那是下辈子才会发生的事。可就这么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的欢送着老教师,遥远的“下辈子”竟这么快就成了“这辈子”。

而从“这辈子”到“下辈子”的过程中,凡江也渐渐明确,对于一个人来说,除了社会属性之外,于家人、于自己也都有着重要的价值,从工作岗位上离开并不意味着人生的结束,而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虽然不再年轻,但幸好也没有当年臆想的那样老,加上平时注意锻炼身体和保养,想象中的衰老和死亡似乎离自己并没有那么近。

凡江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欢送宴上,看着那些比自己年轻的面孔,听着他们斟酌着语言向自己送着祝福,凡江笑了,眼前这些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年轻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无论曾经如何奔涌,也终将化为泡影,自欺欺人的安慰在实打实的风华正茂面前多少有些自惭形秽。毕竟六十了,平时再注意保养和锻炼,衰老还是亦步亦趋地追随着自己,那是一件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凡江想起年轻时代的自己彼时的心境,猜测着这些年轻的教师们此时此刻都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也如自己当初看别人那样审视着自己,是不是也认为自己已经足够老,已经行将就木。他多想告诉他们,其实退休也没那么可怕,衰老也未必那么不堪,可是,这些话说服自己都很难,说给年轻的孩子,又怎么会有说服力呢。于是,他放弃胡思乱想,和蔼地笑着接受那些祝福,做一个符合这种场合的实打实的退休老教师”。

席间,凡江和几位年纪相仿的老同事聊着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的教???育生涯,畅想着即将正式到来的退休生活,感慨万千。一向极少喝酒的他,也喝了几杯,算是对过去告别吧。只是,酒入愁肠,怎么喝都不是滋味。“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大抵如此吧。

欢送宴在热热闹闹的大合影后结束,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凡江独自步行回家。路过学校大门的时候,凡江停下了脚步。每天都从这里进进出出,一晃就四十来年了,校门经过几次翻修,越发的华丽大气,凡江却依然记得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时所看见的那块旧铁皮牌子。彼时简单的校门牌一如当年简单的他,愣头青一个,青涩的近乎粗砺,亟待现实和岁月的打磨。初登讲台前的兴奋与期待,登上讲台的慌乱与故作镇定,那是这份职业带给他的最初的忐忑。那时,他是学生眼中相貌好看、说话好听的“孟老师”,是同事眼中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的“小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忐忑变成了从容,小孟变成了老孟,报道变成了告别。时间啊,稍微慢些,可以吗?

凡江和更夫大李打了个招呼,走进了校园。过的能不快吗,自己刚来的时候打更的还是大李的父亲老李,老李前两年去世了,儿子接了班,这父子俩长得很像,有时候凡江看着大李会有一些恍惚,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夜晚的校园分外静寂,甬道上的路灯洒下昏黄的光,照亮了前行的路。其实,即使没有这灯光,凡江也能在黑暗中自在前行,这是他工作了四十余年的地方啊。这里有他亲手栽下的花树,有他帮忙翻修过的路面,那灯下的篮球场曾见证过他矫健的身姿,不远处教学楼里有过他每日穿行的身影,如果校园有记忆,它也一定会感慨,时光是如何把一个青丝少年变成华发老人。

凡江站在灯火阑珊的篮球场上,举目四望,微冷的夜风已经将酒气吹散了大半,四十余年的过往此时此刻无比清晰,一幕又一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不知怎么的,他的鼻子有些酸。好像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如此认真地打量过这个校园,也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直视自己内心的失落。美满的婚姻,幸福的生活已经将他的大半生填的满满的,让他几乎忘了何为失落。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儿子、丈夫、父亲,他就是他自己,从今天起,他人生的某一时刻宣告结束了,他人生的某种角色正式撤离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他理应哀悼和缅怀,哀悼那些属于杏坛的旧时光,缅怀那只属于“孟老师”的青春过往。

走出校园的时候,大李笑着说了句,“孟老师慢走,再见!”凡江有些失神,却终于微笑回应,“再见!”

校门在身后“吱呀吱呀”地关闭了,连接过去的门也同时闭合了,从此之后,这里和自己只能算“曾经有关”。“孟老师慢走,再见。”凡江心底重复着大李的话,酸楚地扯了扯嘴角,孟老师已经渐行渐远,是该再见了,孟老师,慢走,孟老师,再见!

那年夏天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喜兰和凡江的人生又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老房动迁的消息传了很久,终于在年初的时候尘埃落定。春夏交接的时节,凡江一家搬到了新城区,五层高的住宅楼,凡江和喜兰选择了一楼,只因为一楼自带一个面积不小的园子,离开故乡多年,凡江和喜兰终究还是忘不了那种脚踏泥土的感觉,好像只有那样,才算真正站在了地上。“人是有根的。”喜兰记得父亲老古过去总这么说。

新房子是唐冠杰找朋友来装修的,家电家具是令美用百货大楼员工内部价格帮忙置办的,一切收拾妥当后,喜兰在心里核算出一个大概的数目,只多不少地把两个女儿花的钱折现回去,她当然知道那是女儿女婿们尽的孝心,但有心就足够了,年轻人总是比老年人有更多花钱的地方。“我和你爸不缺钱,这么多年的积蓄足够了,每个月还有退休金,你们几个每个月给我汇的钱,我都攒着呢,以后都还给你们,你们年轻,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和你爸现在想花钱都不知道往哪花。”

令如和令美坚持不肯收,可过一段时间却先后收到了母亲的汇款。令美打电话给令如,“姐,咱妈是不是也给你汇钱了,这老太太咋这么犟呢,给她花点儿钱咋这么难呢?”

“不收就不收吧,大不了像以前一样变成吃的穿的再给他俩花回去。”

“每次都这样,每次给他俩花钱都得折腾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花不出去,你说咱妈也不嫌麻烦。 ”令美无奈地说道。

“一家人不就是互相麻烦的嘛,没这些麻烦牵扯着,感情就淡了。”令如笑着说。

“哈,副教授就是不一样,说话真是有水平,按你的话说,咱妈跟咱们的牵扯可是够紧的。我说孟大教授,你发表了那么多论文,解决了那多问题,啥时候能把咱妈这个毛病彻底解决了,人家孩子都是怕爹妈朝自己要钱,咱家倒好,给钱都不要,愣是花不出去! ”令美哭笑不得。

“我看我还是先研究研究你吧,生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还卖乖!妈不要你的钱,你就攒起来吧,以后有了孩子有的是地方花的。”令如笑道。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伐”着母亲,无奈又欣慰。

令如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大道理的人,平时上课她都尽量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语去解释那些深奥的知识,她和令美说的那些话完全来自于她切身的感受。她和唐冠杰不能经常回老家,便隔三差五打电话询问一下两家老人的近况。两口子有时候会十分感慨,和某些同龄人比起来,自己实属幸运,双方父母身体健康,有退休金,生活和经济上从不给自己添一点麻烦。不仅如此,在小荷上幼儿园之前还一直轮流帮着带,现在虽然不用他们带了,钱却一直没少花,小荷三岁了,从吃穿到玩具,再到各种图画书,两家老人可是没少给买。唐冠杰曾经笑言,每次带小荷回老家看望他们,不像是探亲反倒是像刘姥姥进贾府“打秋风”,返程的时候总是大包小裹,大部分都是父母买给小荷的东西。

人到中年,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不仅要应付工作、家庭的种种琐事,上有老、下有小,这些亲情的羁绊更是无法逃避的责任。老老小小,但凡有一方出现问题,经济上的负担暂且不提,光是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就足以压垮一个中年人。令如和唐冠杰的同事和朋友中,近几年来,常有一些人陷入到这种困境之中,更有甚者,父母早早地离世,空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唏嘘和同情之余,两口子格外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人到中年,孩子、父母健康快乐,兄弟姐妹和睦融洽,一家人生活无忧无虞,这应该是最大的幸运了吧。所以,令如两口子很少抱怨工作上的琐事,也几乎不拌嘴,现世的安稳实属难得,没有理由不珍惜。母亲不是总说“知足才能常乐呀!”

搬到新楼的喜兰夫妇,对现在的生活更是非常满足。年轻的时候,有的人家挤在低矮拥挤的平房里,自己却能住上丈夫学校分配的家属楼,这在喜兰看来,已经算是顶级的幸福了。没想到晚年的时候,还能再次经历乔迁之喜,不光房屋面积变大了,居然还能额外有个小园子,这简直幸福得近乎奢侈了。装修的时候,喜兰就已经和凡江盘算着正式住进去之后,要在那园子里种些什么,白菜、辣椒之类的蔬菜是一定要种的,最好还能种一棵果树,当然,还要开辟出来一块地盘栽上花。凡江爱花,这爱好是从他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老房子的窗台上那一盆盆精心侍弄的花朵是他的宝贝,如今终于能不局限于花盆的束缚,在实实在在的泥土里栽种上更多的花花草草,光是想想就够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