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向前涌动,有的人顺风顺水,有的人则撞得头破血流。令超幸运地在鲁美的港湾里停留了七年,这次真的要离开了。现实逐渐撕掉了温情的面纱,社会的残酷已略显一二,可除了义无反顾,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句话令超一直记得,如今“明天”就在眼前,那么,唯有说一句,“明天,你好!”
晚熟的马
在天津办完一些列入职手续,从学校寄出的行李也到了,在职工宿舍安顿好一切后,令超环视着这间四人宿舍,想着,未来的几年时间就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宿舍其他三人都是同期入职的小青年,来自五湖四海,专业和个性也不尽相同。
韩童,天津本地人,比令超大两岁,年纪最长,学校名气也最大,北大考古系硕士,看上去一丝不苟,私底下却是个活泼的人,经常讲一些俏皮话逗得大家捧腹不已,着实没有浪费一丁点儿天津人幽默的基因,令超笑称他为宿舍的“老活宝”。
陈耀祖,来自汕头,广州美院古画修复专业研究生,比令超小两个月,文气羞涩,可能是因为普通话不太好,话不多,脸上总带着微笑,和陌生人交谈起来脸甚至会微微泛红。
王海洋,河北人,年纪最小,长得却最老成,黑黑壮壮的,他也是令超见到的第一个室友,只不过,初次见面,却闹了个大笑话。令超进宿舍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在那挪柜子,下意识以为他是来干活的师傅,便说了句“师傅,我来帮你。”眼前的“师傅”明显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笑了,却没有说什么。俩人一起挪完柜子,这人也没有走的意思,反倒在一个床铺坐了下来,打量着四周。令超纳闷极了,开口问道,“师傅,还有什么活要帮忙吗?”那人愣愣地盯着令超,继而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笑够了,站起身,走到令超身边,伸出手,朗声道,“你好,小师傅,我叫王海洋,很高兴成为你的室友!”这下轮到令超诧异了,回过味来,想起刚才自己的言行,脸热辣辣的,十分不好意思,连忙伸手握回去,连声道:“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冒犯了,你看我这眼神儿!”王海洋却不以为意,笑着说,“你眼神很好,一般第一眼见到我的人都和你一个想法儿,但你是第一个帮我干活的,可见你是个热心肠!”一句话让令超的窘缓解了不少,也大笑了起来,说了句,“我叫孟令超,王师傅以后多多关照!”
从小到大,令超身边从来没有缺少过伙伴。童年时一起上房揭瓦的小伙伴如今已经四散天涯,多年未见,不知大家都长成了什么模样,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否已经成家立业,是否有了继续上房揭瓦的下一代。高中时代的哥们儿也许久没有联系了,不同的人生走向,让他们虽没正式告别却早已渐行渐远,共同拥有过灿烂的青春回忆却怎么也撑不起并肩前行的未来。本科时代的几位室友,都没有读研,早他几年就业,在各自的生活里奔波,偶尔打一个电话,聊着近况,期待着重聚的机会,却总也聚不齐。研究生时期,似乎除了导师外,没有交下什么朋友。令超也想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人长大了,选择却少了,对周围人的态度既宽松又严苛,不是一路人也不再怒目而视,只是淡然一笑,错身而行。对于可能成为挚友的人,小心翼翼,慎之又慎,不轻易交朋友,不轻易许诺,遇到了知己,却也格外珍视。
走出校园,走进社会,又是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了,令超不知道自己还会遇到哪些人,还会经历怎样的人生。过去总听家乡的一些老人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曾经他认为那是一种怯懦和妥协,可现在看来,那才是人生的大智慧啊,生活不就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把每一步走稳,并不容易。
可能令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从一个“无法无天”的顽劣幼童蜕变成一个稳重坚定的青年,在应对生活的种种挑战时,少了一些横冲直撞的蛮劲儿,多了一些淡定从容的灵巧。时光带走了宝贵的青涩,却也留下了一些厚重,总算没有白白长大,可惜却也可喜。
新的生活在眼前铺展开来,令超已经隐约看到它的模样,身体里涌动着一种久违的躁动,想赶快伸展拳脚,去开疆拓土。但令超这样毫无修复经验的新人显然是不能立刻上岗的,博物馆所有新员工都要经历为期不短的系统培训,从理论到到实践,都要达到一定的标准才可以正式进入到试用期,不达标,对不起,只能走人。往年都是入职的第二天就开始培训,今年由于馆里一部分专家到英国参加一个论坛,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因此,这批的培训被延后,馆里也破天荒的给这些年轻人放了五天的假,算是“最后”的放松。
韩童作为“地主”,格外热情,本想利用这五天时间带着室友在天津来个“深度游”,但征询意见时,令超和王海洋却都想回老家看看,因为一旦开始培训,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放这样长的假了。 陈耀祖家太远,往返时间不够,听凭韩童安排。想回家,人之常情,韩童当然理解,他决定先陪孟令超和王海洋去采购一些天津当地特色食品和手工艺品,作为礼物带回家,然后五天假期再邀请陈耀祖去家里做客,顺便一起逛逛。等大家都回来之后,再四人同游。
在带着令超他们采买礼物时,韩童还自掏腰包给三位室友每人买了一份精致的小礼物,笑言,他们自己留着也行,带给家人也好,算是来自天津的问候。短短几天的接触,令超觉得韩童不愧为四人中的老大哥,为人热情爽朗,办事周到妥帖,决断力强,又不给人压迫感,细雨微风般的照顾让人很自在。过去,自己在为人处世这方面关注的少,他一直认为人情等于世故,自己不想变成一个世故的人。如今想来,这种想法有失偏颇,人情更多的还应该是情。看来,真的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眼前的韩童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令超早就归心似箭了,父母搬了新家,他还没有机会回去看,只从电话里听妈妈、姐姐说起新家的样子。得知有五天假后,他第一时间便买了回家的火车票,给家里打了电话告知自己要回去的消息。假期一大清早,就拎着简单的行李和一大堆礼物奔向了火车站。
一路上,令超的内心都是雀跃的,雀跃到连车厢内的嘈杂都悦耳了不少。有个词叫“衣锦还乡”,自己这当然算不得衣锦还乡,但显然不是狼狈逃窜,就算没有成为正式职工,但早晚会成的,他有信心。令超想象着回家后,左邻右里、亲朋好友会怎样的热情寒暄,父母会带着怎样看似不经意却又骄傲得不得了的神情。小时候,他带给父母的表情,更多的是人家上门告状时的不安和歉意,批评教育他时的焦躁和愤怒,以及高考失利时,隐忍又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令超想,终于有一天,他也可以让父母感受到独属于他的荣耀时刻。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潜意识里,小时候的自己还是活在哥哥姐姐的影子里的,大哥的稳重可靠,大姐的博学独立,二姐的俏丽灵秀,每个人都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只有自己,永远是一头驯不服的“毛驴子”。不知道如今在父母的眼中,这头“毛驴”算不算得上一个人了,无论如何,至少可以称得上是一匹马吧,一匹晚熟的千里马。
也许早晚真的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蜕变的节点,只不过,变好或变坏,绽放或枯萎,时也命也,当然,更离不开自己与时运的抗争,这便是热热闹闹的人生吧。
八月归乡
九六年八月,即将踏上人生另一阶段的令超回到了老家,在父母的新房子里做着短暂的休整。
从火车站出来的一刹那,年纪轻轻的他竟有种落叶归根的恍惚。这些年,为学业奔波,时间以寒暑假为节点,被拆分成了无数个小段,细数下来,这些小段连缀在一起,竟已是好几年的时光了。
出站口,父亲远远地冲他挥着手,一脸慈祥的笑。踏入新家,令超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按理来说应该陌生吧,可又有种莫名的熟悉,仿佛曾在这里生活过好多年。他想,也许是父母的习惯和气息,在搬迁的时候也一道跟了过来吧。
母亲拉着他里屋外屋地参观,细数着每一样东西都是谁在哪里置办的。和父母一样,令超也最爱那个小园子,石榴果已经红且硕大了,喜兰随手摘下两个递到令超手中,高兴地说,“你爸跟你说了吧?你大哥后天到!本来说是八月末送虎子的时候回来,前两天听说你要回来,临时改了主意,安排好工作,后天他俩就飞回来!你大姐三口人今天晚上的火车,明天一大早就能到。你二姐她俩明天也来。咱家又要热闹了,多好啊!你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早点儿起来跟我去菜市场,把菜备上,去晚了就买不着好的了。”
晚饭后,洗完澡,令超站在阳台窗边看着夜幕下的小园子。暗夜下,白日里那片色彩鲜明的葱茏被染上了浓重的墨色,夏夜的风中微凉里带着些花的清香和草木的青涩,还有父母沐浴后身上花露水的味道。纱窗外侧,飞虫迎着室内的光不停地冲撞着,翅膀扇动,“嗡嗡”作响。令超的心终于踏实下来,终于感到是真的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和母亲拎着大包小包从早市回来的时候,大姐一家已经到了。看样子似乎是刚冲完凉,大姐的发梢还坠着些微的水滴,蹲在地上给小荷擦头发。小荷穿一条鹅黄色宽松的薄棉布裙,胳膊腿裸露着,活脱脱一节一节白净的藕,又带着嫩嫩的肉感。小荷最先看到来人,小手一指,“妈妈!姥姥!姥姥回来了!”说完又迟疑地看着令超,奶声奶气却又故意拔高声调,问道:“你是谁?妈妈,他是谁?”
一句话说完,屋里的人都乐了,令超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小荷身旁蹲下来,笑着看着她,“你好好看看我是谁,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小荷歪着头打量着眼前人,仍是没有认出,身子一歪,依偎在令如肩膀,看一眼“陌生人”,再看一眼妈妈,像是在求助。令如笑了起来,轻声说,“这是小舅舅呀,会画画的小舅舅,你忘啦?”小荷瞪大了眼睛,想起什么似的,站直了身体,仔细看了看令超,嘟囔着,“不像呀,小舅舅没有他好看呀。”
一屋子的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令超哭笑不得地看着小荷,“你这个小东西,我是该高兴还是该哭呢?”小荷也笑了,摆着肉乎乎的小手,说,“爸爸说要坚强,不可以总哭哦。”
令如笑着对令超说,“谁让你每年就回来那么几次,小荷都快不认识你了,她对你的印象还是上次你回来和她拍的那张照片的样子呢,我看看,还真是,变样儿了,难怪我们小荷认不出来。”
唐冠杰也从卫生间出来,穿着宽松的短裤、T恤,笑着说,“坐了一宿火车,下车折腾一身汗,洗完真舒服。”外面的动静他已经听到了,他抱起女儿,耐心地启发,“你好好想想,你床头那个小婴儿是谁给画的?”
“小舅舅画的。”小荷脆生生地回答。
“那你让他再给你画一幅,就知道他是不是小舅舅了。”
令超大笑起来,“姐夫,你可真能给我找活儿,行,小荷,你等着,我洗洗手,给你画。”
令如打了两下唐冠杰肩膀,“人家令超刚回来,你就让他好好歇歇吧,在外面画,回到家还要画,你是黄世仁啊。”然后又冲令超说,“别搭理你姐夫,他就惯孩子,工作上各种讲原则,一回家,小荷想干嘛都行,要不是我管着,这孩子早就无法无天了。”
喜兰也归拢好买来的菜,抱过小荷,笑着对令如说,“无法无天咋了,你看你弟弟,小时候不比小荷淘多了,现在不也人模狗样儿的了,我大外孙女这么招人稀罕,不惯着还想咋的。”
令如和令超都笑了起来,令如打趣道,“妈,你过去对我们可不是这样的,令超,小时候咱妈打你打得最多吧,你能想象出来吗,现在但凡我管小荷的时候声音大一点儿她都不乐意,我都快不认识咱妈了。”
喜兰白了令如一眼,抱着小荷往阳台走,嘴里念叨着,“小荷,你看看,姥姥家的园子里有什么,大石榴!这么大的大石榴,姥姥都给小荷留着呢,一会儿让你姥爷给你摘两个尝尝,可甜啦,还有什么呀,小花,那么多小花......”
令如姐弟俩注视着母亲的背影,笑了,令如小声问一旁的父亲,“爸,我妈现在是不是可温柔了?”凡江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眼妻子的背影,“这么跟你们说吧,她的好脾气,平时都攒着呢,我是无福消受,还是咱们小荷有福气!”
令如和唐冠杰去厨房忙活,留令超和二老带着小荷去园子玩儿。小孩子是很神奇的物种,可以轻易地忘记一个人,也可以瞬间和一个人熟络起来。关于眼前的这个青年人是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小舅舅”,她已经不在乎了,是与不是,全凭个人喜好,她喜欢这个人,所以他就是小舅舅。于是,短短一会儿功夫,小荷就小舅舅长,小舅舅短地念叨着,还伸着小胳膊,撒着娇,让小舅舅抱。
天气还是有些热,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喜兰就要带小荷回屋了。刚从园门出来,就远远地看到令美和沈逸从北边的甬路上往家走来。喜兰晃一晃小荷,往那边一指,“小荷,你看那是谁?”
“小姨!小姨夫!”到底是见面的次数多一些,小荷迟疑了两秒,就认出来远处的两人。
“二姐!二姐夫!”令超也便挥着手,边大声招呼着。
令美两口子循着声音望了过来,也高高地挥起手臂,令美更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几欲小跑起来,沈逸却紧追几步拉住她,紧张地说,“哎呀!别跑,别跑,不着急,都到家门口了,不差这一会儿!”令美也一下子慢下脚步,笑着说,“这不是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嘛,以后不跑就是了。”
“不说八点多就能到吗?咋才回来,这都快十点了。”喜兰问。
“啊,去了趟医院,耽误了一会儿。”令美看了一眼沈逸,笑着说。
“去医院?咋了?你俩谁咋了?”凡江紧张地问道,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扫视着。令超的心也悬了起来。
喜兰心也一抽,但看到令美和沈逸似笑非笑、古里古怪的神情,再回想起刚才两个人在路上的动作,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心底倏地腾起一股喜气,急切地试探,“是不是有了,啊?快和妈说说!”
凡江一愣,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令超却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有啥啦?”话一出口,却也琢磨过来有的是啥,担心的表情一下子变成了惊喜,一脸期盼地等着确定的答案。
“有了,昨天验出来的,怕不准,起早去医院看的,两个多月了。”沈逸喜不自禁地汇报着,令美只是笑。
“真的假的?!天老爷!可太好了!快,快进屋!赶快告诉你姐他们!”边说边抱着小荷快步往屋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