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作为这个家的长子,令谦比弟妹几个更早地见证了父母婚姻生活。从他记事起,父母好像就没有因为什么事争吵过,分歧肯定是有的,但是每当苗头出现时,父亲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打着哈哈不再计较。因着父亲的温和与包容,这架就怎么也吵不起来了。母亲的脾气虽然急躁,但却是讲道理的,急躁劲儿一过,就事论事,从不翻旧账。互补的性格,让他们一路琴瑟和鸣地走过了大半生。

令谦年纪尚小的时候,意识不到这种相敬如宾在一个家庭中有多么重要,直到他自己结婚之后,才明白,这世界上,最难用平和心态对待的人,就是枕边人。人们总是习惯把笑脸、礼貌、宽容留给外人,落下个“好人”的名声。而在家里,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反倒卸下了伪装,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爱的最深的人,最后变成伤的最深的人,这种遗憾,造成了很多婚姻的裂痕。

不是不想心平气和,不是不想宽厚地包容,但情绪来了的时候,想要控制,谈何容易。每次和秀莹争吵后,令谦郁闷之余,总是会想,父亲到底是怎么忍住不去还嘴,还能插科打诨地一笑而过。令谦既羡慕母亲的通情达理,也佩服父亲的平和大气,他也逐渐深刻地认识到,和秀莹的关系走向淡薄,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最近这些年,令谦发现父母的性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互补变成了互相影响,母亲多了些温和,父亲多了些活跃,不变的是,两个人依然举案齐眉,执手同行。这样的婚姻,一生何求,此时的令谦,只有羡慕的份。

晚上,当凡江故作平静地把票递到喜兰面前时,惊喜的神情,如他所料的出现在了妻子的脸上。喜兰紧紧捏着那几张票,仔细地端详半天,又抬头看看凡江,一遍一遍确认着“是要回老家吗?真的假的?”凡江微笑,不住地点头,“真的,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怎么突然想回老家了?”

“因为你想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回去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

凡江没有刻意说这几张车票就是自己送给喜兰六十岁生日的礼物,喜兰却已明了这趟回乡之旅是因为什么。共同走过的岁月,早已滋养了彼此的默契,无需多言,四目相对时,一切便已了然于胸。

父母要回老家的消息,令谦买完票当天下午就已经打电话通知了令如和令美,令如除了提醒他带一些必备的物品外,就是一再叮嘱他照顾好父母,注意安全。令美则是连珠炮似的地追问“为什么只带你回去啊?我还没去过老家呢,我也想回去,我也可以请假啊,怎么爸妈回老家都不提前告诉我啊,现在买票还来不来得及啊?”

令美的疑问,令谦自己也有。面对追问,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用“我是长子”四个字搪塞了事。

回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喜兰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过去常听人说“近乡情怯”,现在终于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当年,和凡江打算离开老家的时候,关于两家老屋如何处置,两个人还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是可以卖掉的,但小两口还是舍不得,毕竟那是他们生命根系的所在,承载着对父辈的怀念,也是他们青梅竹马爱情的见证。最后,喜兰决定将老屋托付给同村的一位远房表姐照看,空着也行,表姐一家愿意偶尔住一住也好,只要能够留着就好。

三十多年里,这位表姐也来县里做过几回客,闲聊之间也会说起老屋的状况。从她那里,喜兰和凡江知道了老屋有过两次翻修,加固了房梁和屋顶,粉刷过墙面,总体上没有太大的变化。

其实从路程上算,县里到乡下并不算远,年轻的时候,喜兰和凡江周末放假也是经常往返期间的。但三十年来,都是表姐来县里,他们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也许是因为至亲都已不在那里,也就没有了回去的理由。

这一次的返乡,是为了追忆,还是为了缅怀,喜兰和凡江说不清楚,也许,赴一场旧时光之约,回去便是唯一的目的。

重归故里

有个词叫“衣锦还乡”,很多年轻时代出走故乡的人,心底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愿景:希望未来的某一天,重回故乡之际,就是自己最光鲜之时。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那些离开的人当中很大一部分已经忘了当初自己与故乡无言的约定,不再回来。小部分人回来了,却未必都是荣归故里。但这都没有关系, 故乡就是故乡,她就在那里,不会鄙夷你的灰头土脸,也不会觊觎你的荣华富贵,她就像一位宽容睿智的母亲,放手任你远走高飞,也随时欢迎你承欢膝下。

喜兰和凡江此次归来,当然算不上是衣锦还乡,当初离开时本就没有什么宏伟的抱负,只是希望一生一世一家人,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还好,这样朴素的愿望在三十多年的时光里已成为了现实。

在车上,凡江问令谦,“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回来吗?”

令谦犹豫着问,“因为我是老大?”

凡江笑笑,不再言语。喜兰看看令谦,又看看凡江,微微一笑,这答案她是知道的,虽然凡江并没有和她交流过。喜兰对令谦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知道是如今车速提高了,还是归心似箭,并不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喜兰一家三口抵达了终点。表姐的儿子大林已经等在那里,一见来客,热情地挥着手。过去表姐来串门的时候,经常是大林陪着,喜兰一家和他已是旧相识。

“都告诉你妈不用来接了,还是把你给折腾过来了。我们行李也不多,自己能行。”喜兰客气道。

“我妈不让来我也得来啊,你们可是贵客。”大林伸手拎过喜兰手中的行李,亲热地说。

“我们可不是客,我认识这儿可比你认识的早多了!”喜兰笑着说。

大家都笑了。大林在前面带着路,令谦走在他的身边。离开的时候,不过两岁,令谦对这片土地???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喜兰和凡江则不同,一路走着,眼睛都不够看,熟悉中又夹杂着许多的陌生。

三十多年了,怎么可能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呢。从村口延伸出去的路,早已被修成了柏油马路。 两旁种着高大的柳树已经有了一定的粗度,足以证明它们矗立在这的时间。走在路上,也不再烟尘四起。当年,喜兰一双大脚,在那条土路上“嗒嗒”地跑过了她的童年。那些在她身后扬起的沙尘仿佛也随着岁月经久地沉淀了下来。

路的两旁,过去都是低矮的平房,如今,一些条件好的人家,早已将平房改建成二层小楼,还有几家是三层的,院落也比之前开阔不少,看上去多了不少新时代的气息。绕过一个岔路口,大林指着不远处一户二层小楼说,“那就是我家,我妈在家等着呢,咱们进去坐坐,一会儿一起去老屋。”

表姐一儿一女,女儿几年前嫁到了市里。十几年前,大林结婚,表姐家经济状况不太好,再建新房有些吃力,和老伴儿思虑再三,打算把自己的老屋翻新成大瓦房,留给大林当婚房,自己和老伴儿搬去住喜兰家的老屋,既缓解了压力又顺道看了凡江家的老屋。

当时和喜兰商量这事的时候,表姐还有些难为情,觉得自己占了人家的房子,不太好。喜兰则爽快的答应了,还宽慰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么多年,你帮我看房子,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再说,房子只有人住才能留的长远,你尽管住。”

几年前,表姐的老伴儿病故后,大林把母亲接到自家照顾,老屋子彻底空了下来。但她还是会隔三差五地过去住两天,顺带把两户院落打扫打扫。老家的人就是这样,对于别人的嘱托,总是放在心上。

进到表姐家,已经上午十点来钟了,表姐和儿媳妇正在准备饭菜,一看到喜兰一家,高兴得不得了,张罗着喝茶、吃水果。喜兰和凡江归心似箭,略坐一会儿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想去老屋。表姐笑着对大林说,“你看我咋说的,待不住,一来肯定想走。”

表姐留大林和媳妇做饭,自己带喜兰他们去老屋。表姐家离老屋也就几百米的距离,转几个弯就到。这几百米的路程一下子就让喜兰心底的记忆苏醒了。小时候,母亲经常带她到表姐家串门,自己玩闹的时候,也经常从这段路上跑过。虽然路上的景致早已变换了模样,但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是袭上了心头。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好像这个空间的空气静止了三十多年,封存了儿时记忆。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老屋已经近在咫尺,喜兰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凡江的手,才感觉到丈夫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

表姐朝那两个比邻的院落一努嘴,“喏,到了。没什么变化吧?”

喜兰和凡江说不出话,慢慢地向老屋走去。令谦跟在后面,整个人也被一种莫名的感觉笼罩着。

眼前的老屋比印象中的要低矮不少,虽然经过两次翻修,但比起周围的院落,依然显得十分苍老。过去古家的院落里种着一些小菜,孟家的院子里则种了很多花,如今那些青青的菜苗和缤纷的花朵都已经不在了,就如同那些不在的故人。院子空旷了不少,但依然干净,可见表姐平时的确是常打扫的。

喜兰两口子先进到孟家的老屋,古老的火炕、旧式的家具,青灰色的水泥地,没有了人居住的气息,屋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凡江看着那空空的炕,想起小的时候,那上面是有一张方形的炕桌的,自己在上面看书、写字,姐姐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哥哥凡河屋里屋外地跑来跑去,和村里的伙伴玩着捉迷藏,父亲或是在厨房做着饭菜,或是在院子里和隔壁的古叔下棋,阳光从炕边的窗户洒进来,一切都是那么静好。他以为时光就会这么慢悠悠的过下去,可一转眼,自己已到了暮年。

他还记得,父亲就是在这炕上离开人世的,弥留之际的嘱托言犹在耳,他也如父亲期待的那样和喜兰结成夫妻,生儿育女,过着平凡却安稳幸福的生活。如今,他和父亲最喜欢的喜兰又回到这里,还有他生命的延续令谦。凡江想,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非常开心。

而站在孟家的另一间屋子里时,喜兰和凡江愣了愣,便相视一笑。凡江环顾着屋里的陈设,发出轻微的叹息,时间怎么过的这样快。这间屋子便是他俩当年的婚房,在这里,他们度过了婚姻最初的日子,也是在这里,他们孕育了爱情的第一个结晶。那些村里、县里两头跑的日子,如今想来多么忙碌,当年却茫然不觉,只剩下新生命到来后的甜蜜。

古家的老屋要比孟家的多一些生活气息,除了相似的火炕和家具,厨房里还有粮食、水缸里的水也是满的,炕上的柜子里还准备了被褥,窗台上摆着盆花。表姐说,粮食是一直都备着的,水是早上让大林新接的,被褥都是她新准备的,想着他们可能会想要住上一两晚。

喜兰感激表姐的细心,她里屋外屋地转着、看着,鼻腔有些酸涩,回忆也一幕一幕地在心底放映。她记起,当初在那炕上,自己险些失去了如今的大脚;她记起,和二哥在灶坑边烤土豆的时候,险些燎到眉毛;她记起,上学前,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地跑来跑去,每到饭点,母亲总是站在院门口,一遍一遍喊着自己的名字;她记起,在这老屋里,二嫂照顾着她坐月子,父亲抱着小小的令谦,嘴里哼唱着听不出调子的童谣,令谦“咯咯”地笑,父亲也喜得眉开眼笑......

那些以为已经遗忘了的时光,在走进老屋院落的那一刹那,全都在记忆深处苏醒了。喜兰和凡江在两个院落间一遍一遍地转悠着、看着、讲着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时而兴奋地提高声音,时而喜悦地大笑,时而叹息,时而红了眼眶。

令谦静静地跟在父母的后面,在院落间出出进进,感受着父母情绪的起伏。在那古旧的院落里,他突然想明白了父亲带他回来的原因。几个孩子中,只有他是和这里产生过联系的,虽然只有生命最初的两年,虽然那两年在他的人生中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和父母一样,这个小小的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生命开始的地方,他是父母的故乡,也是自己的故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陪父母回老家,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带着自己回老家。

估摸着午饭时间差不多到了,表姐说,“咱先去吃饭,你们今天又不走,有的是时间看。”从老屋出来往外走的时候,喜兰突然拽了拽凡江的衣角,指着屋后一棵粗壮的大树,兴奋地说,“你看!它还在呢!它居然还在呢!”

表姐看了看那树,笑了,“你是忘了什么也不会忘记它,我当年可纳闷了,这么高这么粗的树,你是怎么爬上去的。我自己还偷摸试着爬过几回呢,连一小半儿都上不去。你小时候可真能!”

令谦惊讶地看着母亲,“妈,你还会爬树呢?!你小时候那么淘?”

喜兰笑而不语。凡江看着那树,笑着对令谦说,“没看出来吧?你妈小时候那可算得上是村里的风云人物,风风火火,打遍村里小孩儿无敌手,上树那都是小事。我小时候可怕她了,就想着这么凶的小姑娘将来怎么可能找到婆家,谁成想,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一搭就是大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