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1)

令如和小唐的婚事,喜兰和凡江甚是满意,唐冠杰就是老两口心中理想女婿的样子。在唐冠杰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喜兰只觉得满心喜悦,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毕竟这桩好姻缘,有她撮合的成分。凡江也高兴,但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有些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终归还是跟人家跑了。”

当时喜兰笑他小心眼儿,还开玩笑地说,“我爹当初要是也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你就娶不到我这么好的媳妇了。”

那时的喜兰,还沉浸在自己为女儿寻得好缘分的喜悦中,对于未来并没有想太多,直到令如告诉她领了证,喜兰心中还是百分之百的喜悦。可当她来到省城,帮女儿布置好新房之后,环视着屋中的每一个物件,心中却蓦地生出一种复杂的情愫。

孩子终究是长大了,终究还是如羽翼渐丰的雏鹰一样,振翅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虽然上大学的时候,母女俩也有过时空上的的别离,可是,那时候,喜兰确定的知道,每到假期,女儿是要回来的,还是会在老家的房子里,和她腻在一处,有说有笑。而现在,那卧室床头挂着的合照,分明告诉她,从今往后,女儿就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家,在这个家里,有她相爱相依的另一半,未来,她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女儿的心里会住进更多需要挂牵的人,女儿的世界里,血缘至亲也将不再只有过去那几个人。

喜兰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当然高兴啊,令如那么有出息,从小到大都没让自己操什么心,现在找的另一半也是个优秀得小伙子,未来,她会有充实而幸福的人生,这也是她和凡江一直以来所盼望的。可为什么又那么不舍呢,虽然从小到大,令如并不需要父母太多的照顾,反倒是很懂事地分担着家务,照顾着兄弟姐妹,可是,无论令如多大,无论她的心智多么成熟,在父母眼中,她依然是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这意味着一切家庭琐事都需要她独立去面对。即使自己的婚姻生活一直顺遂,喜兰也深知恋爱和婚姻还是会有许多不同,无论另一半多么贴心,婚姻生活也还是会有烦恼,会有委屈,即使这烦恼和委屈再微小,喜兰都不希望女儿遭遇。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自己和凡江能一直庇佑着四个儿女,可这终究是种美丽的奢望。

父母离世后,喜兰就已经明白,父母与子女的缘分,深刻但短暂。这缘分始于偶然,却在岁月的流逝里慢慢地变成理所当然的责任与挂牵。可悠长的始终是岁月,短暂的才是人生。在短短的一生中,父母与子女能够朝夕相伴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们曾彼此依赖,也生出过代沟与嫌隙,后来要么执手相送,要么来不及告别。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们的强与弱此消彼长, 一代又一代,生生不不息,在年轻人的脸上,总能寻到父辈的模样, 这是生命的客观规律,也是血脉传承的意义。

如今,父母已经去世多年,自己也老到了当初父亲看着自己出嫁的年纪,在相似的年纪里,又看着自己的女儿奔向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喜兰终于体会到父亲当年可能有过的心境,也理解了凡江那天晚上的失落。

令如和小唐是从省城动身的,出发前,兄妹几个、父母、公婆都想从家乡赶过来送一送他们,令如不愿意兴师动众,只同意了让父母来送。在目送着女儿和小唐踏上旅行结婚的列车后,月台上,喜兰落下了眼泪,凡江掏出手绢递过去,打趣道,“咱爹当初要是像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你这辈子哪能体会到嫁闺女的感觉。”喜兰哭笑不得,擦着泪水,不忘瞪丈夫一眼,却发现凡江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也红了起来。

那天回程的路上,喜兰和凡江聊了许多往事,感慨着,长到这个年纪,似乎才真正理解父辈。凡江说,“像这样的送别,以后还会有,咱俩要学会适应。”喜兰笑着说,“还好,咱有四个孩子,足够你适应。”可是,他们都知道,无论告别多少次,无论是面对哪一个子女,相送都会如初次般不舍,而在他们心里,彼此都没有说出口的,还有那句,“就算适应了生离,也还会有死别。”

到了如今的年纪,死亡对于喜兰和凡江来说,是一件不需避讳的事情,在起落的人生里,他们已经渐渐接受,那是一件自然会到来的事情。死亡本身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难以接受的是,死去就再也见不到这世上自己挂念的那些人。

那天,落泪的还有令如。在前往北京的列车上,令如透过车窗看着月台上逐渐变得模糊的父母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是的,从小到大她都是父母的骄傲,是孩子中最让父母省心的那一个,无论是学业还是工作,从没让父母为自己操过一点儿心。就连收拾婚房的时候,无论父母和公婆怎样嘱咐她房子下来第一时间通知家里,他们好去帮忙。令如还是利用放假的时间,和唐冠杰蚂蚁搬家般的一点一点把小家置办起来。等他们通知父母房子下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收拾妥当。钱花的也是两个人工作这几年来的积蓄,两家老???人汇过来给他们置办家具的钱,一分没动,返给父母的时候,两家老人既惊讶又心疼,坚持不收,留给他俩作为小家的原始资金。令如和小唐却想着着,逢年过节,把那钱分批地孝敬回去。

在住单身宿舍的时候,令如向往早日拥有自己的小家,房子分下来后,布置的过程中,看着那个原本空荡荡的房框渐渐有了家的模样,令如和小唐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可当家乡那场宴请结束后,回到父母家,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收拾着需要带走的物件时,令如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何谓成家立业。她也真正意识到,大学时代的离家远行,不过是种实习,总有结束,也总有退路,而从今往后,自己才是真的要走向独立了。

前往北京的那天,令如如常地说笑着,却极力避免和父母目光的接触,她生怕一对视,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不允许自己克制许久的情绪在父母面前崩溃。她发现,父母似乎也和自己一样,嘴上轻松地建议着他们到北京之后去哪转转,吃些什么,眼神却也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彼此就这么默契地掩藏着别离的情绪,直到火车开动。

那一天,车上车下,两对夫妻,一老一少,因着同样一件事哭红了眼睛。 虽然他们都知道,半个月后,他们还会再相见,还会陪伴彼此度过余生,但似乎从这一刻起, 他们都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时光就如同这列车一样,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舍而停下,哪怕是慢下一点点。

那天在列车上,令如问唐冠杰,“你觉不觉得,我们的人生就像一个月台,父母迎接新生命到来,就像在月台上等来了想见的远客。然后整个一生都要和这位客人上演着无数次的离别和重逢,直到最后一次告别到来,生命的列车彻底驶离月台。”

唐冠杰当然明白这些日子里令如情绪上的起伏,同时,作为一个儿子,他也在人生新阶段开始的时候,和自己父母有了无形的告别。那种建立小家庭的喜悦和离开父母走向独立的小小伤感和短暂迷茫他当然懂。

他将妻子揽入怀中,轻声说,“ 咱们这个家和历史上那些诸侯国不一样,咱们小家的建立不是分崩离析,而是大家庭的融合壮大。这个家没有客人,你的家人和我的家人,都是主人。我跟你保证,以后一有空就陪你回家看他们,等咱爸过两年退休,直接把他们接到身边,我们永远不分开。 ”

依偎在丈夫的怀中,令如破涕而笑。谁能想到,婚后,唐冠杰的第一个承诺不是关于爱情,而是关于亲情,可谁又能说这不是爱呢......

六十花甲

一九九二年,喜兰六十岁了。

对“六十岁”形成最初的概念,还是在喜兰六七岁的时候。那时,村里每到有婚丧嫁娶的大事,总要举办流水席,在一些条件好的人家,六十大寿是和红白喜事同等重要的。喜兰曾随祖父赴过几场大席,其中有一次就是因为那家老人过大寿,喜兰至今还记得,老人姓吴。

其实,在一个小孩子的眼中,席的主题是什么并不重要,她所惦记的不过是那桌上满满当当的美味佳肴。那些平时即使在过年时都不一定齐全地出现在餐桌上的饭食,此时却可以大快朵颐,无论主题是什么,对于喜兰来说,都是大喜事。

之所以对吴姓老人的六十大寿印象深刻,不过是因为那场流水席上,她最爱的那道红烧肘子做的极为美味。因此,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听祖父和父亲念叨谁家老人六十了,喜兰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盘红亮亮的大肘子。在六七岁的喜兰眼中,六十岁,是红烧肘子味儿的

第二次对“六十岁”留有深刻印象,是祖父过六十大寿的时候。父亲兄弟几个提前半个月便张罗起来,大寿的当天,古家摆了十几桌席,男人们红光满面地吃吃喝喝, 天南海北地聊着, 女人们在炉灶旁热火朝天地炒着大锅菜,喷香的味道弥漫了半个村落。

没了大人的看管,小孩子们也就更加放肆起来,穿梭在桌与桌之间,手中或是抓着一块排骨,或是举着一根大骨棒,连吃带玩,不亦乐乎。喜兰清晰地记得,那天凡江也去了,但并没有和他们厮闹在一处,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孟叔的身边,斯斯文文地吃着菜,他的样子和周围那些油脂麻花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天晚上,人群散去,祖父坐在堂屋的炕上,炕桌上有一大笸箩炒瓜子,大茶缸里泡着茶,酽酽的,蒸腾着热气。 看见喜兰进屋,祖父笑眯眯地招呼她到炕上坐。喜兰盘腿坐在炕上,一反常态的安静,扒着瓜子,却不吃,把瓜子仁儿放到一只小空碗里。家人只当她是换了种方式玩儿,也不去理会。

过了许久,她把小碗递给祖父,娇憨地说,“爷爷,这里是一百个瓜子仁儿,祝你长命百岁!”祖父笑得合不拢嘴,父母坐在一边也忍俊不禁。祖父端详着喜兰,不知是对家人,还是自言自语,“一晃儿就六十啦,老喽!人这一辈子,就算长命百岁的,也就只有一个六十岁。还是咱们喜兰好啊,这么小,有的是精神。”

那天晚上,“六十岁”在喜兰的脑中变得具象起来。喜兰看着祖父,心里嘀咕,原来一个人到了六十岁,就会这么老了,头发都白了,脸上尽是展不平的褶子。我也会这么老吗?那会是很远很远的事情吧。

后来,母亲没有到六十岁便已经故去,再后来,父亲也走过了六十岁,去向了更老的年纪。如今,喜兰自己也一脚跨进了六十岁大门。曾经以为很遥远的日子,还没来得及琢磨明白,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到了跟前。然而,衰老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时光就是这样神奇,风平浪静的就变换了岁月的模样,把人都给过老了。

有了过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铺垫, 当六十岁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喜兰反倒变得坦然。六十岁,不过是一个理所当然会到来的年纪,它与过去的五十九岁,未来的六十一岁,都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那么,这一天也就没有必要刻意重视。

因此,在生日到来的前一周,当令美在电话里张罗着给她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六十大寿的时候,她婉言拒绝了,理由是,“老了,不想过生日。”令美不甘心,又叫过父亲接电话,凡江懂喜兰的心思,只对令美说了一句,“你妈不想过就不过,按她的意思来吧。”

令美一腔热情遇冷,十分不解,把电话打到令如家,“姐,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同事父母一听说儿女给自己张罗过大寿,高兴的不得了,你说咱妈咋想的,她是真不想过,还是跟我客气?”

令如在电话那端沉吟片刻,回答道,“咱妈说话一贯都是直来直去,她要是说不想过,就是真的不想过。咱们就听她的吧,别好心办了坏事,反倒让她不开心。我是这么想的,宴席可以不办,礼物还是要送的。我通知大哥,你通知令超,咱们每人给妈准备一份有意义的生日礼物。这样既顺了她的心思,也不至于让生日太过冷清,毕竟是六十大寿。”

令美笑着说,“就按你说的来,咱家除了爸之外,就你最懂妈的心思了。”

在儿女悄悄准备礼物的时候,凡江也在琢磨着如何让妻子的六十岁来的更加印象深刻且有意义。礼物是必不可少的,从恋爱的第一年起,每到对方生日的时候,他们都会送礼物,几十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停止过。小到一支钢笔,大到一辆自行车,都是贴心又实用的物件。这一次,凡江想送点特别的。

早已不是物质匮乏的年月,家里条件尚可,喜兰用东西又节省,也不是贪恋打扮的人,凡江观察许久,也没看出来妻子有什么东西是急需的。只是在某天晚上睡觉前,老两口闲聊之间,说起县里为了盖房子,砍了某条路边的好些棵大树。喜兰心疼之余,无意中说了句,“想当年,咱们老家那树,长得多高,多茂,一到夏天,都用不着打什么阳伞,在树下一坐,就凉快的不得了。”

凡江笑着接过话茬,“你那时候可不光是在树下坐着,你还爬到树上坐着呢,你小时候可真是疯丫头,幸亏令如令美这方面没随你。不过,你说,令超小时候那驴样儿,是不是多少都有点儿随你。”

喜兰嗔怪道,“说到底,好的都随你,坏的都随我,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臭美,也不知道害臊。”

说完两个人都笑个不停。

入夜,身旁的喜兰沉沉???睡去,凡江却怎么也睡不着。暗夜里,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阔别已久的小村庄,那些低矮的老房子、随时扬尘的土路、喜兰曾爬过的大槐树,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又是什么模样。不知不觉已经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一直想回去,却始终没有时间。

凡江想,喜兰应该和自己一样,惦记着那片生她养她的故土。那么,回去看看吧,就在妻子六十岁的年纪,带她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看看吧,即使那里的一些东西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巨变,但那片天空,那片土地应该是亘古不变的吧。

凡江想,这个六十岁的生日礼物,喜兰一定喜欢。

故土之约

第二天早上,一到单位,凡江就给令谦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打算,吩咐他中午下班去趟客车站,买三张大后天回老家的票,再跟单位请三天假,随自己一同回去。

撂下电话,他自己也找到校领导,请了一周的假。孙校长也没问他请假干什么,爽快地答应了。

凡江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学校照顾老同志,只要学校分工不紧张,就不给这些快退休的老师分配教学任务,对这部分人的考勤也比较灵活,来不来单位都不强求,只要学校临时有任务,他们能到场就行。因此,一些快退休的老师就不怎么上班了。凡江不同,无论刮风下雨,他每天依然按时按点的上下班,同事问他为什么不提前回家享清福,他总是笑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喜兰很支持凡江这样做,一方面她觉得凡江每天按时上下班保持了健康的作息,来回步行还能锻炼身体。二来,她自己在家待的时间太长了,深感有单位、能上班是一种幸福,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种价值的体现。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分分钟依赖丈夫的家庭妇女,不会把丈夫困在身边。何况等凡江退休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伴自己,既然那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就没必要强迫它提前到来。

下午上班前,令谦按电话里约定的那样把票直接送到父亲单位,离开的时候,他对父亲说,“爸,你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我妈要是知道你带她回老家,肯定高兴坏了。你们老两口这感情处的,比我们年轻人都深。”

凡江看着手中的票,也不抬头,甩给令谦一句,“那是,我跟你妈都在一起多少年了,你们才过多少年。”

令谦笑着摇摇头,边往外走边想,“这老爷子的性格真是越来越像他老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