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谦哑然失笑,完全没有办法将眼前慈祥的母亲和父亲口中那个风风火火能打架、会上树的疯丫头联系起来。
喜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捶着凡江的肩膀,“这老头子,净胡说!”
表姐在一旁也笑个不停,解释说,“现在村里像这样的树已经不多了,有些人家盖房子,嫌占地方,砍了不少,咱家这房子没怎么动过,旁边也没有别的人家,这树也就留了下来。”
喜兰仰望着这“幸存”下来的树,它和树下低矮的老屋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这树比自己的年龄不知道要大上多少,打从自己记事起,它就在这,如今,自己已经鬓发斑白了,它还是这样枝繁叶茂地站在这里。 如果没有人为的干涉,这树会一直站在那里,站到地老天荒。
风吹树叶,刷刷作响,一时之间,喜兰竟分不清那是嫩叶的低吟还是岁月古老的跫音......
再诉离殇
喜兰他们在村里停留了两天。
这两天的日子过得很缓慢,让人忘了时间的存在。早上,???从清脆的鸟鸣声醒过来,站在小院中,看着天边那一抹红,嗅着乡下清晨特有的清新而冷冽的空气,整个人都像是从里到外被清洗了一番,格外通透。
白天的时光,基本都用来在村里散步。小时候以为总也跑不到尽头的小路,如今一会儿功夫就能走上好几圈,却还是走不够,也看不够。脚下的乡间道路像一条条时光的履带,走在上面,就如同一脚踏入了童年。散步时,喜兰尤其爱看那些在路旁玩耍的孩童,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傍晚打村里走过,能闻到饭菜的香气和柴火燃烧过的淡淡烟熏味儿。村里仍有很多人家使用传统的灶台生火做饭,院里堆积的柴草,房顶上袅袅的炊烟,是多年不见的景致。
在老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无一不在提醒着喜兰和凡江那些过去曾有过的生活。当时浑然不觉的俗常,在人生暮年再次回望时,已变成一去不回的闪亮日子。随着老人的故去和年轻人的出走,过去生活在村里的人,如今几乎没剩下几户,像表姐这样的旧相识也基本没有了。喜兰和凡江想要找个儿时的伙伴聊聊过去的事情,都成了奢望。
听大林说,政府有计划在几年之内对村子进行改造,可能会将老房子全部拆迁,建上楼房,也许过几年再回来看,就不认识了。
喜兰也听凡江提过,县里对下属的村镇已经制定了分批改造计划,邻村都已经着手动迁了。年轻人高兴的不得了,老年人却极不情愿,甚至相当不配合,需要工作人员一遍一遍地去做工作。这种情绪,喜兰能够理解,安土重迁啊,当一个人和一片土地产生根深蒂固的联系后,再让他们从这里离开,对于那些极其眷恋故土的人来说,无异于是将其生命连根拔起,虽然还会移入新的土壤,但根脉中的一些东西还是枯萎了。
再次离开老家的那个早上,喜兰和凡江不约而同地回望着老屋,晨雾中,大树下的两座古老院落,像两个静默的老人端坐在那里,目送着子女再次远行。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重逢会在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的重逢。有那么一瞬,喜兰仿佛看到那院子里,父亲和公公专注地下着棋,青年时代的凡江身着洁净挺括的衬衫,抱着一本书,从屋里走出,迎面碰上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大脚女子,两人四目相对,慌忙错开,脸颊微红.......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小时候背过的诗,到了这个年纪才似乎真正了解了其中的况味,少年时代识不尽的愁滋味,如今也未必都能参透,却终究欲说还休。凡江挽着妻子,用目光向老屋做着告别。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老屋会被林立的高楼取代,这里曾发生过的故事也会随着故乡人的相继逝去而烟消云散。他有些懊恼,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就没回来过一次,而今后能做的只是在这一切消失之前,多带喜兰回来几次,弥补也好,追念也罢,毕竟故土难离啊。
喜兰的六十岁就以这样特别的方式,在一种怀旧的情绪中过去了。在回程的车上,喜兰对凡江说,“等你过两年退休了,咱们寻个新住处,带小院那种,我想种花种菜了。 ” 凡江点点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期待退休之后的时光。
老年人有无数年轻的日子要去追忆,年轻人也有无数个当下需要面对。暑假过后,令超已经升入大三了,大学生活已经过半,有关未来的人生规划,也该提上日程。在他的人生规划里,爱情和事业是同等重要的。尤其是暑假里,在大姐家住的那一周多时间,更让他对爱情充满向往。他眼中雷厉风行、颇有主见的大姐,在姐夫面前也会流露出小鸟依人的一面,那种夫唱妇随的和谐状态,让他很是羡慕。
姐姐两口子也跟他聊了邱天的事情,问他两个人到底有没有进展。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令超自己都说不清楚,那次街头作画之后,他和邱天的关系也算是又往前发展了一步,他也如约去看了邱天的演出,在演出结束之后,还成功地邀请她吃了晚餐。在那之后,他们偶尔会约饭,饭后也会在双方的校园里散步,但是聊的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完全不涉及爱情。在令超看来,现阶段,他和邱天也就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而已。
唐冠杰鼓励令超勇敢地追求爱情,就像他当初追令如那样,穷追不舍,永不言弃,终会抱得美人归。令如哭笑不得,自己却对弟弟的这段感情不太看好,以她自己对女孩心思的了解,邱天那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倒不如自己当初对唐冠杰那种点火就着的战斗状态好对付。她不希望令超因为这段感情受伤,只告诉他顺其自然就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必强求。
令超自己当然是不想放弃对邱天的追求的,一个暑假没有联系,刚一开学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跑到音乐学院二号女生宿舍楼下,请宿管阿姨叫317的邱天出来。阿姨冲着广播叫了半天,下来的却是许红梅。
令超有些惊讶,问道,“怎么把你给叫下来啦,邱天呢?还没回宿舍?”
许红梅的表情有些古怪,犹豫了半天却只说了一句,“邱天......不在”。
令超看着许红梅吞吞吐吐的样子,更加纳闷了,不在?难道是和其他男生出去了?他心中一凉,试探着问,“她去哪了?要不,我在这等她一会儿?”
“你别等了,她暂时...回不来。”
令超没太理解许红梅的意思,有些失落,打算离开,心中却犯起了嘀咕,许红梅今天的表情和语气在令超看来都十分的古怪,过去见到自己,她总是笑呵呵的,很热情,今天却总有些欲言又止。
“那,我改天再来,等她回来,麻烦你帮我告诉她一声我来过,再见!”令超转身要离开,许红梅却叫住了他,“孟令超,你等一下。”
令超回过身,许红梅的表情十分复杂,像是痛苦,又像是焦急和为难。令超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脱口问道,“邱天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许红梅看着令超,嘴张了张,沉默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是她家里......她父亲出事了。”
又见邱天
令超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了,他没有回美院,一个人在音乐学院后门的那条街上一圈一圈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一团乱。
许红梅那些话的冲击力,以他的阅历,实在没办法在很短的时间里消解。简单来说,就是,暑假的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邱天家里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故。邱天的父亲,在省政府的内斗中失败,代价惨重,不光被停职,还接受着各个部门的调查。邱天全家也从省委大院搬走,之前的待遇全部清零。此外,邱天的哥哥本来凭借父亲的人脉在市政府混的风生水起,现在也受了牵连,连降好几级,变成基层的小科员,邱天的嫂子闹着要跟他离婚。一系列的变故之下,邱天的母亲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邱天跟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照顾母亲,还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回来。
令超出身普通的教师家庭,平时更是没有兴趣关注官场和政治上的事情,所以许红梅口中的那些“政治博弈”之类的词汇,他并不十分理解,他也不想去理解,此时此刻,他唯一关心的是,邱天现在是怎样的状态,她要怎样面对这场变故。
令超在小街上一圈一圈地走着。刚开学,又是晚上,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充斥在他的耳畔,这让令超感到非常的不真实。同样的夜晚,有的人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街上散步,有的人却要守在病床前担忧着至亲的病情、担忧着全家人的未来。都是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有着互不相通的悲喜。
夜越来越深,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令超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他竟然在街上晃荡了四五个小时,晚饭也没吃,却既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饥饿,只感觉心里空空的,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寝室就要关门了,令超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美院。
回到宿舍,刚洗漱完就熄灯了,令超没有心情像往常那样加入室友的卧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却完全没有头绪。 邱天家里的变故已经超出令超的认知范围,他想要帮她,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毕竟,这不像学校偶尔发起的给贫困学生募捐那???样简单,如果仅仅是经济上的问题,以邱天家的背景,最终也不会成为什么问题。
一夜未眠。凌晨四点钟,天刚蒙蒙亮,令超实在躺不住了,胡乱洗漱一番,离开了宿舍。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浑浊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些,他一路走到音乐学院女生宿舍楼下,坐在长椅上,等宿舍开门。
他是来找许红梅的。一夜思考之后,令超还是想要见一见邱天,即使会有些冒昧,即使见上一面也帮不了什么忙,但好歹能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现在,应该只有许红梅知道如何联系上邱天。
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宿舍楼大门终于开了,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打扰不打扰,令超冲到值班室,请阿姨替她叫许红梅下来。
十多分钟后,许红梅出现在了楼门口,脸上明显还带着点儿未褪的起床气。
“一大早你跑这来干什么?”许红梅惊讶地问。
“我想问你,你现在能不能联系上她,我想去看看她。”令超说明了来意。
“好像没这个必要吧,她跟我说过,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家的事情。”
“我不会往外传的,我就是想见见她,见到她我就放心了。”
“不是我不让你去,是她一再嘱咐我不要去,也不要告诉别人。不瞒你说,出事到现在,我也就见过她一面,还是在医院,我要帮她照顾阿姨,她坚决不让,就自己守在那里,本来就瘦,现在更是只剩一把骨头了,看着都心疼。”许红梅叹息着。
“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能见她一面,能当面安慰安慰她就好。你告诉我她妈妈在哪个医院就行,我自己去找她。我是真的很担心她,就想看看她,拜托你了。”令超的语气中透着些乞求。
“你......唉!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挺担心她的。”许红梅叹了口气说。
时间尚早,学校周边的店铺还没开张,公交车到站后,令超才在医院旁边的商店里买到了水果和营养品。跟着许红梅七拐八拐来到邱天母亲所在的病房,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子,令超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邱天。
邱天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慢慢地给母亲喂着饭。虽然看不到正脸,但令超从邱天的背影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消瘦。
许红梅对令超说,“你先在门外等一会儿,我进去跟她说一声。”说完,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
透过窗子,令超看到邱天转过身子和许红梅说话,见到了她的正脸,令超觉得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果然像许红梅说的那样,邱天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