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1)

在一个寻常的日子,令美带沈逸见了父母。

虽然喜兰的准备工作做得热火朝天,但客人真正上门的时候,她却表现得从容平和,就好像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见面,而沈逸也好像是认识多年,再熟悉不过的家人。

热情却不夸张的寒暄,热络又有分寸感的交流,父母的待客之道,一直是令美欣赏且引以为傲的。这也让第一次上门的沈逸感到非常自在,他悄悄对令美说,“你说怪不怪,我有种来过你家好多次的感觉,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前世修来的缘分。”令美笑他自来熟,不把自己当外人,沈逸则得意洋洋地点着头,“没错,本来也不是外人。”

在厨房帮忙的时候,令美亲昵地搂着母亲的腰,笑着说,“妈,我爸在电话里说你在家里大兴土木,我还不信,这次回来一看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你爸又恶人先告状,我就是动了个念头,其他都是他指挥你大哥干的,里里外外这通张罗,这辈子都没见他这么张罗过。”

令美笑出了声,“妈,要我说咱家原来就挺好,保持原样就行,沈逸又不是外人,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地布置,他不会挑这些的。”

“他不挑是他有涵养,该准备还是得准备,当父母的还不得给我老闺女把面子挣足了。”喜兰正色道。

“那上次唐冠杰上门你咋不这么准备?你不怕我姐知道了,说你俩偏心?”令美笑着问。

“你姐像你鬼心眼儿这么多?再说,小唐他父母,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知根知底的,不在乎这些虚的东西。小沈不一样,我和他父母没见过面,不知道人家啥脾气,别回头一问小沈咱家啥样,倒让人家觉得寒酸。”

“妈,你想多了,别说沈逸他家不会挑这些有的没的,就说咱家,整个家属区,谁不夸咱家日子过得好,谁不说你会持家,说咱家寒酸,除非他是瞎了。”令美笑着说。

“你这丫头,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喜兰嗔怪道。

“我还不是心疼你的钱,这通折腾,没少花钱吧?你就不心疼?”令美笑嘻嘻地问。

“钱挣来不就是为了花的,咱家又不缺钱,再说这也不光是为了小沈来才置办的,我和你爸早就想添点儿新物件了,顺道就买了。你就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儿了,好好上你的班,处你的对象,碰上个可心的人不容易,上点儿心。”喜兰一边择着菜,一边絮絮地说着。

令美听着母亲的轻描淡写,眼眶却微微湿润起来。她当然知道,这次回来,家里焕然一新的布置不可能用“顺道”二字轻松带过,那都是精心准备的结果。与其说,父母是对沈逸的上门表示重视,不如说,是对自己这第二段恋情的极度重视。

令美知道,一直以来,父母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期待着自己早日走出阴影,找到一个可以相伴终身的人。以母亲风风火火的性格,她可以心急火燎地催姐姐令如,可以大张旗鼓地为姐姐介绍对象,就一定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帮自己张罗,可是她没有。母亲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和尊重,等着自己想开,走出去,遇见新的爱人,开始新的人生。

在对待姐姐的恋爱问题上,母亲大开大合的态度是爱,在自己这里,润物细无声也是爱。

初次见面,相谈甚欢。喜兰和凡江都很喜欢沈逸。沈逸和唐冠杰都是个性随和的青年,也都很会和长辈打交道。不同的是,唐冠杰的随和是稳重自持的谦和有礼,沈逸的随和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孩子气,这种孩子气在平时工作的时候完完全全被隐藏,而一和长辈打交道,便又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给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如果说,唐冠杰符合喜兰凡江心中完美女婿的形象,那么沈逸在他们眼中就是孩子,和令谦令超一样的孩子。

这次见面后,沈逸也给了令美父母很高的评价。他终于明白令美为什么那么俏皮率真、漂亮可爱,那完全是脱胎于她的父母。见到凡江,沈逸的第一感觉就是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极其英俊的男子,时至今日,虽然他鬓发微白,但依然眉目舒朗,腰板挺直,精神矍铄,令美的眉眼和她父亲极为相像。这位可爱的老人,话不算多,却对新闻和做新闻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一天相处下来,两个人从本地新闻谈到国际形势,从实地采访聊到信号输出,在沈逸细数参加工作后参与过的大型报道后,凡江啧啧赞叹之余,还笑言以后一定持续关注市台,看一看沈逸以记者身份出镜的样子。

至于喜兰阿姨,在沈逸看来,这是一位很有智慧的母亲,言谈之间虽然渗透着对令美无比的疼惜和对自己无限的期许,却让人没有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对她的想法发自内心的信服。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干净利索, 健谈而不唠叨,爽快而不聒噪,细长的眉眼间透着慈祥,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回到家中,沈逸用十个字来概括令美父母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心中有丘壑,脑中有智慧。英语科班出身,退休前曾在一家出版社担任翻译工作的父亲闻听此言,笑说,“评价这么高?那真是引起我的好奇心了,期待早日见面。”母亲则胡噜着沈逸的头发,“儿子,什么时候把小美带回来呀,总听你可爱、漂亮地夸着,光你一个人欣赏也不行啊,妈也想看漂亮姑娘。”

当晚打给令美的电话中,沈逸邀请令美休班来自己家做客,并兴致勃勃地把父母的话转述给她,当听到那句“妈也想看漂亮姑娘”时,令美在电话那端也随沈逸笑出了声,心想,沈逸,我总算知道你不着调那一面是从哪来的了。

“你爸妈都那么有学问,一个翻译,一个教授,培养的儿子也是大学生,他们会不会嫌弃我的技校文凭,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售货员?”令美笑着问。

“那你可真是太不了解我爸妈了,他们算是有些学问,但绝不是老古板,更不会以文凭来识人。何况,在我的感情方面,他们一贯主张恋爱自由,责任自负,只要我喜欢的他们就喜欢。怎么,孟令美同志,你别告诉我,你还会不自信?”

“怎么可能?我就是随口问问,在我看来,售货员和大学教授没什么区别,分工不同而已,让大学教授来卖服装,还不一定有我卖的多呢。就算是嫌弃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不嫁给他们的儿子呗!”

沈逸从令美的语气中都能听出一种眉飞色舞,他不禁哑然失笑,是啊,孟令美什么时候自卑过,她就像一株野蔷薇,生长于天地间,迎风绽放,恣意欢脱。

就算是不自信也没关系,沈逸知道,令美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早在自己决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把令美的故事以及自己和令美的缘分都讲给了父母听。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博得家长的同情,而是为了让父母知道,令美是一个多么坚强而又多么值得怜惜的姑娘。记得听完自己???的讲述后,父母皆是一阵唏嘘,母亲说,“这要是我的女儿遭遇了这些,我简直要心疼死,小子,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辜负人家姑娘,我第一个不同意。”父亲则说,“决定在一起和真正能走到一起,这中间还有很长的路,想好了就去做,爸妈祝福你!”

沈逸很想将这段过往告诉令美,不管她需不需要,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一颗定心丸。可沈逸又怕令美会觉得自己的父母之所以喜欢她,完全是出于怜悯,自尊如她,没准会适得其反。最终,沈逸决定什么都不说,挑一个休息的日子,直接带令美回家。他相信,自己所爱的人们,一定会默契地寻到他们的相处之道,注定相亲相爱。

新年旧梦

一九九一年春节,是近些年来喜兰家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春节。大年初二,除了令超外,几个子女都把自己的另一半带了回来。

对于唐冠杰和沈逸,尤其是沈逸来说,这一次登门和往常的每一次拜访都不同,它意味着一种身份的认可,意味着更进一步地融入。只是,此时的他们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次拜年其实也是一种开始,从这天起,他们往后几十年的人生都将和这个家产生紧密的联系,孟家的人,将成为他们虽无血缘关系,但至亲至爱的家人。

一整天,喜兰和凡江的脸上都是满满的喜气和经久不散的笑意。年轻的时候,他们都算不上是喜欢热闹的人,可随着年纪增长,他们开始享受这种子女在侧、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对于他们而言,年轻的时候,有太多东西可以证明个人价值,而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自己在社会层面的价值逐渐淡化,家庭和子女渐渐成为他们人生价值的重要载体。邻里街坊大多是年纪相仿的老人,大家平日里闲话的家常中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关于子女,喜兰和凡江从不怯于和他们谈论这些,几个子女虽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人物,但孝顺善良、乐观上进、自食其力,在各自的领域里虽平凡但努力地生活着,这已经让他们足够骄傲。因此,每次谈论起子女,他们的脸上虽无骄矜之色,却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满足。

临睡前,喜兰听着外面稀落的爆竹声,感慨道,“这一年一年过得可真快呀,眼瞅着我都快六十了。我过去就想,这人到了六十岁得老成什么样,现在,自己也来到这一天了,日子太不经过了。”

“可不是,你想想,咱虎子虚岁都十岁了,想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我抱着他就琢磨啊,这么点儿个小人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这倒好,一眨巴眼,就长成活蹦乱跳的小大人儿了。”凡江笑着说。

“我今天看小沈和令超带虎子出去放鞭炮,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小时候,那时候一过年,我就跟着我哥他们出去放炮,满村地跑,可野了。你就跟个小姑娘似的,躲在你大姐身后看着我们放,又害怕又想看,到现在我都能想起你捂着耳朵、探个脑袋的样儿。你还记得不,有一年,我放了个二踢脚,也不知道那炮仗咋的了,一下子窜到你跟前,没等你反过劲儿,就炸了,这把你吓的,哇哇哭。 ”喜兰颇有兴致地回忆着往事。

“哪能不记得,我那时候还没有虎子现在大呢,也就五六岁,本来我就怕你,从那以后我见着你更是绕着走。好像就是那次被你吓的,以后一见到放炮的我就发怵,绕着走。”

喜兰直乐,“可不是咋的,令超小时候还埋怨呢,我爸啥都好,就是胆儿小,放炮都不敢,还老师呢。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老师跟会不会放炮有啥关系。”

凡江也笑起来,“这小毛驴子现在也出息了,这次放假回来,人更加立整儿了,我偷着看了他那行李,也收拾得板板正正的,说话也是个大人样儿了,我看他跟他俩姐夫还挺对脾气,挺有话说。”

“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谁和谁成为一家人,都是天老爷安排好的。他爸,我今天是真高兴,眼瞅着咱们这个家,人丁一点点儿兴旺起来,赶明儿令超再带个对象回来,令如和令美成家之后再添俩外孙子外孙女,那咱家就更热闹了。”

凡江看老伴儿坐在床上喜滋滋地畅想未来,不禁笑道,“到时候你别嫌吵就行。”

“不嫌,过日子,过日子,过的就是人。这人呐,就跟地里的韭菜似的,一茬老了,一茬新的长起来了,总有老的,也总有新的,有新的才觉得日子有盼头。”

夜深了,凡江的呼吸声在身旁响起,细微而均匀,喜兰却有些失眠。外面街上,偶尔响起一两声爆竹声,零星而单薄,不知道是哪家顽皮孩子的恶作剧,倒给这个尚且留存喜庆余温的夜晚添上些寂寥,让人容易想起陈年旧事。

喜兰回想起白天儿女们聚在一起的画面,这份温馨是她渴盼却久违了的。几十年前,在生她养她的那个小乡村,在古家的老院子中,也曾多次上演这样的情景,彼时的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顽皮少女,家中故去的老人也都健在,大家围坐在热炕头上,嗑瓜子、剥花生、吃饺子,叽里呱啦地扯着早已忘却了内容的家常。每个人也是这样喜气洋洋的一张脸,屋外也三五不时地响起一串响亮的鞭炮声。有时候落雪了,推门出去,清冽的雪气中混杂着微呛的火药味,那是许多年来,喜兰记忆中久久不散的年味儿。

喜兰想,也许,那时候炕稍儿上的父母和祖父母也在感慨着岁月的匆匆,也在感慨孩子们如春韭一般疯长。如今,几十年过去,老一辈人早已魂归故里,那个遍布她足迹的小乡村也阔别多年,成了午夜梦回时难以割舍的牵挂。而当年那个顽皮的少女,从那条乡村土路上一路走来,为人妻、为人母,终于长到了为人祖母的年岁。当年乡村院落中,被长辈投以宠爱目光的少女,如今已鬓发微白,用相似的目光端详着她的子孙后代。岁月啊,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轮回。

夜更深了,喜兰昏昏沉沉地睡去,睡梦中,今日和往昔,两个时空交叠在一起,她的骨肉至亲们跨越了几十年的距离,在那个交叠的空间见了面,大家愉快地交谈着,没有丝毫的陌生,就好像在那个时空里,他们本就是熟识多年的家人。她也在那个时空里见到了自己,许多个自己五六岁满村疯跑的、七八岁端坐课堂的、十几岁逐渐内敛的......而在这些个自己的周围,她还看见了不同年岁的凡江,年幼惶恐躲闪的、穿笔挺长衫的、戴蓝绒线帽的,每一个时期的自己旁边都有一个相应年纪的凡江......

大年初三的早晨,喜兰从一夜旧梦中醒来,借着稀薄的晨光,她看向身旁的凡江,突然有些恍惚,又有些出神,她已经好久没有仔细端详过丈夫了即使再不显老,时光还是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面容,也如岁月河流冲刷过的河床,斑斑驳驳。日子真是不经过啊!感慨之余,她回想起昨夜梦中那许多个不同样貌的凡江和自己,又不禁莞尔,老了就老了吧,只要还能这样一直在一起,变老也不过成了又一件共同经历的事情,一起变老总好过一个人蹉跎。

喜兰静静地躺在床上,看天光透过窗帘缝隙一点点将房间染亮,听窗外的世界渐渐从沉睡中苏醒,她想着一会儿起来要煮一些饺子,还要切点儿熟食,几个孩子都喜欢的黄瓜拌耳丝要多准备一些,吃完早饭,应该把榛蘑泡上,再把小笨鸡收拾出来......如此盘算着,昨夜依稀的旧梦渐渐散去,真实而具体的生活又随着朝阳的升起而蓬勃地到来。

对于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来说,光阴的易逝从来不会消弭他们拥抱生活的勇气,反而会让他们更加珍惜每一个寻常却又唯一的日子。就这样,喜兰和她的家人们,在注定老去的岁月中,继续年轻而热烈地活着......

重燃斗志

孟令超的寒假时光虽安逸却又有那么一点寂寞。

再不是小时候的寒暑假了,哥哥姐姐都能在身边,大家疯玩着,意犹未尽的就开了学。人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也有了或多或少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