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初五一过,二姐就回市里上班去了。大姐虽多待了一段时间,但因为唐冠杰早已返回开工,她自己又面临着一开学就要进行的副教授竞聘,也不得不提早返回省城做准备。大哥倒是在,可人家也有自己的工作和小家,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时时跟在身???后。

整个孟家又剩下他一个孩子闲在家里,这让令超想起当年待业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形。只不过那时候出路尚未寻到,再没心没肺也多少有些心虚,在父母面前终归不那么硬气,不能尽兴地游手好闲。如今,有了大学生这个身份,父母对他呵护备至,每天换着花样儿地做着吃,这让他寡淡了一学期的肠胃彻底被油水滋润,人也比刚回来的时候白胖了一些。

再父慈子孝,和父母的话题也还是有限。令超想着和高中同学聚一聚,尤其是当初待业的时候那几个天天一起去小树林闲逛的兄弟。上大学后,令超和高中的同学就很少联系,还是暑假的时候和刘冬在街上打了个照面。也许是过年遗留的氛围,也许是一个人在家实在闷得慌,令超决定见见旧日的伙伴。

一圈打听下来,当初一起游荡的兄弟,只有刘冬和毛毛还在本地。刘冬家是做生意的,门路比较广,在父母的资助下,他在县职校附近开了个音像店,生意还不错。毛毛则接了父亲的班,在县政府的维修班当维修工。

三个人去了当年常去的那家小餐馆,时隔两年,再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熟悉的菜品,熟悉的环境,一顿饭下来,令超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熟悉的感觉。过去,大家都生活在同样的时空里,朝夕相处,自然有无数共同的话题,可如今,他们之间不仅有时空的阻隔,还有迥异的经历,令超口中自由多彩的大学校园是刘冬他们无法想象也不可企及的另一个世界,令超口中关于学业和爱情的烦恼,在刘冬和毛毛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为赋新词强说愁。已经在社会摸爬滚打两年的他们,太清楚现实生活的艰辛与残酷,那是身处象牙塔的令超几年之内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饭后,毛毛说还要回单位待命,省的领导找不到自己又要发牢骚,刘冬说要回店里看看,还客气地问令超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顺便拿两盘磁带。令超推说家里还有事,知趣地婉拒了。三人在餐馆门口匆匆告了别。

回家的路上,令超无比惆怅,他知道,人不可能永远不变,只是,他没有想到,短短两年时间,昔日无话不谈的兄弟虽不至陌路,却已相对无言。令超悲哀地发现,认识这么久,他们之间却只有过去,没有现在,更看不到未来。而那段共同拥有的过去,也将随时光的流逝一点点变浅变淡,最终成为经不起推敲的回忆,成为莫须有的曾经。

人生的路上,总会有一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邂逅新朋友的甜与错失老朋友的苦,总是交织在一起的,令超劝自己,习惯就好。可真习惯起来,又谈何容易。

寒假结束了,令超背上重重的行囊,再一次踏上求学之路。只是这一次,回校的列车上,令超心底生出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从这一次开始,他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自己的未来之路应该如何去走。

万物萌发的季节里,令超回到了学校,见到了小别一个半月的同学。大家分享着从家乡带来的特色吃食,也分享着寒假的见闻。令超时而加入话题,时而跳脱开来,看着大家聊,始终兴致盎然。他想起刘冬和毛毛,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兄弟和高中同学,想起寒假那场匆匆结束的会面,突然感到释怀。人越长大,就越会不由自主地靠近同类,那些旧时的玩伴其实都很好,其实谁都没有变,只是大家都明白了,彼此不是同类,于是从原来的圈子中剥离,去融入新的集体,如此融入、剥离,再融入,再剥离,直到圈子固定,人际关系也相对自在起来。

择友观渐渐成熟的令超,不再为选择什么样的朋友而苦恼。但他还有一桩心事迟迟未了,那就是邱天。初次见面的惊鸿一瞥,二次见面的颜面尽失,邱天就像一个骄傲的公主,舞动着华美的石榴裙,引得无数臣服者拜倒其下,却仍以睥睨众生的姿态自处,丝毫不想施舍给任何追求者一丝笑容和生机。

上学期期末铩羽而归后,在追求邱天这条道路上,令超迟迟没有迈出下一步,一来是临近寒假,时间不允许,二来是他完全没有头绪,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去接近邱天,生怕一个不小心,落个死缠烂打的罪名,做不到让对方喜欢,可也别让人家这么快就讨厌,就算没谈过恋爱,这点道理令超还是懂的。

寒假在家,他也会偶尔想起邱天,不过,也许是空间距离的遥远,这种想起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这学期一开学,空间上的接近,让“追求邱天”又被提上日程。他拜托陈兴河拿到了邱天班级的课表,经过一上午的仔细比对,令超挑出了那些与他自己课程不冲突,可以去制造偶遇的音乐学院的公共课。不管怎么样,先混个脸熟再说。

宿舍的兄弟都劝他要不就算了,邱天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还那么漂亮,这种姑娘别说追起来难度重重,就是追到了,以后相处下来不知道多难,何必自寻卑微。

令超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在他看来,追求邱天是这学期除了学业外,必须完成的任务。

后来,人到中年的孟令超再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不禁感慨,年轻人最初对于爱情的执着,可能未必是因为多爱,那份一腔孤勇的执拗中,还有着一定程度的负气和较劲,跟自己较劲,也跟求而不得的对方较劲。可是,这也许就是爱情最迷人也最可爱的地方。

春至冰融

刨去自己的课,刨去系里偶尔的会议和活动,算下来,令超每周能去隔壁音乐学院“制造偶遇”的机会不过两次,分别是周二下午和周五上午,他很珍惜这每周两次的“邂逅”。

最开始的那周,令超总是早早地跑到教室,坐在后排,紧盯着门口,等待着邱天的出现。当邱天的倩影出现在门口,令超的目光就紧紧追随着她,待她一落座,令超便迅速地走到邱天的后两排,寻一个座位坐下。 整整一节课,时而注视她的背影和侧脸,时而在随身带着的速写本上,画下她的样子。

第一次,邱天并没有发觉背后那热切的目光,只是在下课离开的时候,一个回身瞥到了那双专注的眼睛。她并没有辨认出眼睛的主人,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就像校园里那些经常偶遇的同学一样。令超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目送着她和同伴走出教室,心里是满满的慌乱和说不清的喜悦与满足。

第二次,课间休息,邱天起身和周围的同学聊着天,说笑间又看到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这一次,她认出了眼睛的主人,笑容僵在唇边,表情从讶异变成探究。她当然没有忘记上学期期末演出结束后,有个男孩地走到自己面前,递上那本画满自己的速写本。追求者众多,各种方法都有,画画的却还是头一次,她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也因为这好奇,对令超多少留下了些印象。 她当时说的那些话也是一时兴起,想要逗逗这个冒失的男生。 那天之后,这件事作为一个谈资,在被好友许红梅调侃时偶尔提及,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主动记起过他,尤其是经过了一个寒假。如果不是令超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中,恐怕邱天早已把这段插曲彻底遗忘。

令超敏感地捕捉到邱天眼神中的变化,他清晰地感觉到,她是记得自己的。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冲她微笑。邱天却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扫过他的脸,又重新投递在周围的同学身上,再没有看他一眼。即便如此,令超也足够开心,至少,他确定,在邱天的心里,自己多多少少是留下过印记的。

经过两周的观察,令超基本掌握了邱天上课的规律,她一般在课前十分钟到达教室,愿意坐在阶梯教室第五排靠窗边的位置,每次来的时候,她身边总是有一个女伴,就是那次在后台见过的女孩。邱天上课时总是很安静,有时候并不在听课,而是在看手里的一本厚厚的书,一次课间,令超瞥见了书的封面上有一个醒目的“飘”字。

令超听班里的女生聊起过那本书,却没有看过。在他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能让他提起兴趣认真去读的书,只有武侠小说。那天回学校之后,他跑去图书馆借了那本书,这才知道,它还有一个英文名字《Gone with the wind》。他用了一周的时间废寝忘食地将这本书读完,大受震撼。过去听别人聊起时,他只当那是一本爱情小说,看它也不过是想更加了解邱???天的喜好。可当他真正读完全书后,那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沧桑感让他着实恍惚了一阵,他感慨于浩荡历史背景下个体的渺小,也感动于斯嘉丽与白瑞德的爱恨纠缠。在合上书的那一刻,令超十分想要奔到邱天的跟前,跟她交流书中的情节,交流读后的震撼。

遗憾的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令超对音乐学院已经熟门熟路,却依旧没有和邱天说上一句话。只是每周二、五按时来到课堂,坐在邱天的身后,看着她,画着她,偶尔和她目光相接时内心涌起一阵悸动。令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会如此畏手畏脚,全然没有当初递画上去的勇气,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去和她说上一句话,无数可以用来搭讪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徘徊了无数次,斟酌了无数次,最终还是因为太过油嘴滑舌或是太过生硬而被搁置下来。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彻底失去进一步交往的可能。

他的暗恋明目张胆又小心翼翼。

又一个周五的上午,因为系里有些事耽搁了,令超赶到音乐学院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一些,当他走进阶梯教室的时候,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第五排靠窗的位置,看到邱天已经来了,正和身边的女生聊着天,没有注意到自己。来晚了,后排的位子已经坐满了人,整个教室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空位,其中一个就在邱天前面那排。

此时,老师已经来了,离上课只剩下两三分钟了,那位和蔼的中年女老师看了一眼门口的令超,提醒了一句,“这位同学,赶快找座位坐好,咱们马上开始上课了。”也许是因为着急,鬼使神差的,令超在所剩不多的座位中选择了邱天前排那个。他低着头走过去,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

此时,邱天和许红梅也注意到了令超。一个月前,许红梅看到令超出现在自己学校的教室中时,比邱天还要惊讶,一个月后,她和邱天一样,已经习惯令超的出现,只是,每次令超出现的那节课后,她总要开几句玩笑,调侃邱天魅力之大,可以引得隔壁学校的男同学风雨无阻地来旁听。

令超在第四排边上站定,外侧的同学起身让开了路,令超面朝着邱天往里面的座位移动。许红梅看看令超又看看邱天,脸上带着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这让令超的耳根有些发热,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红了。局促之间,他瞥了眼邱天,邱天的目光淡淡的,好像落在自己身上,又好像看向自己身后某个位置,就好像自己是个透明人,让她的目光不做任何停留。在转身落座的刹那,令超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归了位,却仍然急促地跳动着。

整整前半堂课,令超都有些坐立不安。过去,他总是注视着前排的邱天,而如今,邱天就在自己的身后。虽然不知道邱天是否会看向自己,但令超还是觉得后背乃至后脖颈都有种火辣辣的感觉。好不容易挨到课间休息,令超听见身后邱天的女同伴被另一个女生叫走,留邱天自己坐在那里。令超心里打起了鼓,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愿意错过这次难得的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侧转了身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后排扫了一眼,却发现她正举着一本书在读,正是那本《飘》。

“这本书很好看。”来不及仔细思考,令超的嘴先行一步。

邱天翻书的手停了下来,目光从书上缓缓抬起,看向了声音的来处,轻声问,“你看过?”

那一瞬,令超感到自己的心跳都静止了。这是他第一近距离注视邱天,近到能清晰地看到她蜜桃般脸上细小而透明的绒毛。相较于上次后台灯光的昏暗,此刻, 窗外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形成温柔的光晕,在这光晕里,邱天犹如一尊洁白的石膏像端坐在那里,高贵而优雅,又比石膏像多了无数的生动与明艳。在那一刻,令超觉得即便自己画过再多塑像,即便早已能够熟练地捕捉光影、调配色彩,也画不出此刻眼前这个女孩万分之一的美。

最吸引令超的是邱天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阳光下,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有一些光透过睫毛的缝隙散落在眼眸中,就好像午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落入清泉,闪着细碎的光,晶莹而灵动。比起刚才的淡漠,此时此刻,那双眼睛有了感情,也许是讶异,也许是惊喜,说不清楚,但那流转的眼光让令超万分感谢自己看了那本《飘》。

在十五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里,令超向邱天讲起了自己看过这本书的感受。因为紧张,他讲得磕磕绊绊,毫无逻辑可言。邱天却始终微笑着听他说着,面容平和,完全没有了之前高高在上的骄傲。在令超讲述的过程中,她也不时地提出一些自己的不同见解。在交谈的过程中,令超才知道,邱天已经把这本书看过两遍了,对里面的情节十分了解,她从一个女孩的角度解读这本书,让令超觉得很新鲜。

两人的交流在上课铃打响之后停止了。令超恋恋不舍地回过身去,整个后半堂课,他如在梦中。恍惚之余,他觉得有些好笑,一向不爱读书的自己,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心仪的女孩搭上了话,真是世事难料。他反复地回忆着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讲话时的万分窘迫。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的,总算是前进了一步。

那天下课,离开教室前,邱天叫住了令超,“你叫什么来着?”

“孟令超,命令的令,超越的超。隔壁美院的。”

“我记住了,再见!”邱天微笑着和许红梅离开了座位。

令超呆立在原地,目送着邱天离开。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得他整个人暖洋洋的。令超看向窗外,柳树的枝条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苞芽,远远望过去,是一片朦胧的黄绿色。漫长的冬季过后,春天如约而至。

一线生机

破冰之后,令超变得更加有动力,也更加期待下一周的见面。

邱天的态度却没有因上一次偶然之下的交流而变得更加热络,周二再次见面时也不过是微笑着点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倒是许红梅,再见到他的时候,笑着问他是不是办理了转校,改学音乐。

邱天的态度让令超琢磨不透,也让他有了些许失落。整整一节课,他仍然坐在邱天后两排的位置,望着那个背影发呆。他也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已经很有进步了,最起码不会再被当做陌生人。

其实,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观察,令超慢慢发现,美丽的女生身边果然不乏追求者,除了自己之外,这个阶梯教室里至少还有两个男生对邱天怀有同样的心思,他们看向邱天的眼神,他们与邱天交谈时的状态,爱慕之情展露无遗,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跟邱天更加熟识,交谈的机会也更多,令超一方面暗自嘲笑他们孔雀开屏般的搔首弄姿,一方面又有些羡慕,他知道,如果邱天给自己开屏的机会,他的表现未必比这两个男生有尊严。

初尝暗恋滋味的令超,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咂摸出,在爱情世界里,不被爱、不被关注的那一方,始终是卑微的。就像一个濒临绝望的乞讨者,得到一点点施舍都会心花怒放,然后怀着更大的期待去等待着更多的施舍,却始终不知道,下一秒施舍者会是在碗中扔下更多的金币,还是潇洒的转身离开。

在音乐学院蹭了快一个半月的课,唯一的进展就是让邱天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以及聊了一次不足十五分钟的天,这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欢喜却促使着令超坚持着自己的“蹭课之旅”,他相信,只要给自己足够长的时间,一定还会有下一次的交谈,只要有见面的机会,就一定有让邱天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机会。

然而,美院的老师显然不愿意给这个年轻人足够的时间去追求爱情。五一过后,系领导为了提升学校的教学水平,结合各个年级的专业课程,提出了让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在校内外进行写生的建议。其实令超他们学院,大一到大三的暑假,都有为期至少半个月的户外写生实习。如今,在校期间,再加一次实习,意味着会占用学生不少课余时间。因此,这个规定颁布之后,在学生中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学生们对此议论纷纷,颇有微词,更有一些胆大的学生上书给系领导,提出反对意见,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按规定去做。

令超他们年级这学期主修人物,专业???课老师们研究之后,最终决定,写生任务是在校内外的指定地点进行人物写生,画那些陌生的路人。令超并不排斥写生任务,相反,他很喜欢那种走出去,亲近自然和人群的感觉,他觉得比起临摹名画和雕像这种基础练习,写生的作品更加有灵性。但这一次,当写生任务安排下来之后,他彻底傻了眼,老师们果然不愿意浪费一点点时间,令超他们周二下午和周五上午都没有课,如今都被安排上了写生任务,这意味着他去隔壁音乐学院蹭课的机会也因此而失去。这着实让他恼火了一阵,在寝室里跟着兄弟几个一起把系领导的祖宗八辈骂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