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是你......这么巧,好久不见。”许久,令谦先开了口。

“是啊,真巧,好久不见。”女士收起脸上的惊诧,换上淡淡的笑。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着,一站又一站,俩人谁也没有下车的意思,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默契而又尴尬地保持着沉默。车厢里拥挤且喧闹,令谦却感觉自己像是坠入到一个真空的境地中,耳边没有任何声音,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下一站,六中家属区,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走。”售票员报站的声音响起,令谦回过神,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座位上的女子说了句,“我到站了。”

没想到,女子也站起身,轻声说,“我也要下车了。”

从车厢回到地面,令谦觉得呼吸顺畅很多。他看了一眼那女子,笑了笑,“回来过年?”

女子摇摇头,“回我爸妈老房子取点儿东西,你呢,还住在孟老师那里?”

“没有,我也是回去办点儿事儿。”

“那,一起走吧。”

两个人一起往家属区走去,说是一起,其实中间隔了将近一米的距离,不时有一些行人从他俩中间穿过。不知怎么的,一些往昔的碎片在令谦脑海中拼凑起来,多年前,也是这条路,也是这两个人,却不是这样的距离。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女子打破了沉默。

“你没什么变化。”

“怎么会没有变化,是人都会变,何况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倒是变化不小,成熟不少。”

“还不如直接说我老了。”令谦笑了。

女子也笑了出来。气氛总算轻松了一些。

令谦看着她的笑容,又是一阵恍惚,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有快十年没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可眼前的她确实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张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笑起来,嘴角边两个圆圆的酒窝若隐若现。不同的是,相较于过去的青涩,如今的她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风情。即便是这样,自己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这个人,曾是他幼时上托儿所的动力,她一出现,他惊涛骇浪般的嚎哭就瞬间平息;这个人,曾给他情窦初开的怦然心动,她一笑,他懵懂的一颗心便乱了节奏;这个人,曾给他美好却须臾的初恋,也曾携手同行、亲密无间,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两条渐行渐远的直线,算不上是刻骨铭心,却终究意难平。

令谦曾以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再见到方媛,世界那么大,想见的人都未必能见到,走散了的人又怎会轻易重逢。可今天,偌大的世界被压缩成一截车厢,一个转身,。

变与不变

这世上的许多重逢,最欲语还休的,恐怕就是昔日恋人的再度遭遇。

聊些什么呢,共同拥有的往昔,温馨和欢愉都已消解在怨怼和厌倦中,即使有那么点旧情难忘,也终究被时光稀释成遗憾。聊现在,一方过得好与不好虽然早已和另一方没有丝毫的关系,但还是会让其生出复杂的情绪,仿佛那好是离开自己才重拾的幸运,而那不好,依然会牵扯出自己心底的于心不忍。

于是,只能浅尝辄止地聊着近况,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维持着彼此的体面。

短短的归途,令谦了解到方媛大学毕业后先是在一所高中当了两年语文老师,后来去了西安的一家杂志社,现在已经做到了副主编位置,算是在西安扎了根。去年刚结的婚,爱人是另一家报社的记者。方媛的父母都已退休,她这次回来有把他们接到西安的打算。

“你呢?还在机床厂吗?”方媛问道。

“对。”令谦点点头。

“孩子应该上学了吧,几年前听我父亲提过,说孟老师有个很可爱的小孙子。”

“对,再有半年就上二年级了,可爱是可爱,有时候也皮得厉害。”

“正常,小男孩本就淘气一些,长大了就好了,看你现在稳重的样子,谁能想到小时候上托儿所也是每日一哭呢?”方媛笑道。

“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呢?”令谦没想到方媛会提起旧事。

“怎么不记得,为了不让你哭,我牺牲掉多少块水果糖呢。”方媛笑笑说。

令谦也笑了,“那倒是,我当初怎么就那么能哭呢。”

“你不光能哭,还很能背古诗,我记得那时候你总因为背古诗得糖,还给过我呢,也算还上了。”

“是吗,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听闻方媛的话,令谦淡淡一笑,却有些恍惚,一些陈年旧事仿佛也从心底浮了上来。

“孟令谦,你真的打算在机床厂干到退休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和我一样选择考大学,可能现在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令谦反问。

方媛一愣,摇摇头,淡淡一笑,“没什么不好,你看我,又开始对别人的生活妄加评论。对不起,我没有觉得你现在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如果你不是那么害怕变化,生活可能会更加精彩一些。”

“也许吧。”令谦轻声说。

这个话题仿佛触碰到了暂停键,令谦和方媛又陷入到一阵长久的沉默中,两人仍保持着间距一米的距离,若有所思的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

“我要拐弯了,那就这样,以后有机会再见。”几分钟后,方媛停下了脚步,跟令谦道着别。

“好的,有时间再见!”令谦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方媛离开。他知道,彼此口中的“有时间再见”不过是句最得体的场面话,假若方老师一家真的迁往西安,从今往后,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方媛。

从告别的路口走向自己父母家,还有五六分钟的距离,一路上令谦都很恍惚,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上午,却因为邂逅了方媛而变得不那么真实。就好像自己刚才在车厢里那无意中的一撞,撞翻了一个盛满旧事的抽屉,各个年纪的往事化为碎片散落一地,一时间,理不清过去,也看不清未来,往日时光就那么密密匝匝、错综复杂地重叠在一些,而每一个重叠的缝隙都有方媛的身影。这让令谦万分惆怅。

令谦知道,自己对方媛的感情远不及刻骨铭心的程度,分开这么多年,除了那次秀莹无意中发现了那张照片和他大吵一架外,他的生活中再没有出现过她的痕迹。那场无疾而终的初恋,就像一阵不大不小的风,也曾搅动一池春水,可来去匆匆,那清浅的涟漪终究归于平静。

令谦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惆怅,更多的是关于生活,关于自己。他不得不承认,方媛刚才的那句话,深深地触动了自己倘若自己当年也去考大学,人生会不会不一样。这已经是个无解的问题了,可也正因为它的无解,才更具诱惑性,引得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去幻想自己人生的无数种可能。

从小到大,令谦都是个不喜欢变化的人,稳定的工作,固定的生活轨迹,多年不变的口味,多年不变的交际圈,令谦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人生秩序,安稳是他对理想生活的最高评价。每次令如和令超寒暑假回来,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外面世界的精彩,他也觉新鲜有趣,却从未想过亲自去经历一番。三十四年来,他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人生最大的乐趣除了陪伴儿子,就是养鱼了。在他看来,人和鱼一样,都有自己适宜生存的温度和水域,别人水域里的惊涛骇浪看上去无比壮观,却也只能看看,如果把自己放入同样的环境里,恐怕会瞬间搁浅、窒息。他总结过,自己小时候去托儿所前的习惯性嚎哭,也不过是因为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小,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用哭来表达心中对于变化的不安,而长大后,他再也不用这样,安稳是他给成年后的自己最好的安慰剂。

在安稳的加持下,日子一成不变,无悲无喜。头几年和秀莹还吵,大动干戈后也动过离婚的念头,最后,为了还小的虎子和对于安稳的执念,还是打消了念头。这两年,虎子上了学,他和秀莹也会时常因为虎子的教育问题而争吵,只是这争吵的最终方向不再指向离婚,而是进入到冷战。两个在其他方面少有默契的人却格外默契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婚姻关系,在争吵、冷战、和好中循环着。当然,在父母面前,令谦不会表现出婚姻带给他的疲惫,毕竟,这段婚姻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前几年的那场大闹已经让他颜面尽失,从那之后,幸福或者不幸,都不该再让父母替他操心。

真的???要在机床厂干到退休吗?倘若当年也去考大学,人生会不会不一样。时至今日,这个问题经由方媛口中问出,却让令谦心中一直以来对于安稳的坚持有了些微的动摇。自己当年的成绩虽然不像令如那么好,但远比令超强的多,如果努努力,上个差不多的大学也是很有可能的,在这个大学生无比金贵的年代,自己应该不会只是现在这样普普通通的司机。而如果当年上了大学,和方媛是不是就不会分开,即使分开,自己如今的另一半也许是一个有很多共同话题的知己,而不是一个勉强搭伙过日子的孩子他妈。

无解。早在十年前,拒绝和方媛一起考大学的时候,令谦就已经把自己人生的种种可能性堵死,他用自己的手,生生地把一道有多种答案的题做成一道无解的死题。直到今天,令谦才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人生有多么糟糕,虽然算不上是失败,但也远远没有达成他本该有的美好的样子。所谓安稳,不过是给自己的不求上进找一个完美的借口,它不是安慰剂,而是麻醉剂,让自己在得过且过中昏睡不醒,逃避变化,逃避更多的可能,逃避更好的自己。如今的自己竟不如当年托儿所时的自己,可以为了多挣得一块糖而去拼命地多背两首诗。更不用说如弟弟妹妹一样在各自的天地里热烈地生活。令谦悲哀地发现,活了三十多年,竟然把自己活丢了。

人生该有些变化了吧?令谦在心中问着自己,虽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变化,但,终究是应该做出些改变的。

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