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不久,史晓明就从中专同学那里打听到胡月依然干着原来的工作,也似乎依然是独自一人。如果说,当年分手时,史晓明不是特别理解胡月为什么执着于稳定的生活,跟着自己出去闯荡不也一样很幸福。那么,漂泊多年后,他终于理解了那份安稳对于某些人的意义,尤其是对胡月这样从小就没获得太多家庭温暖的人来说,那份安稳就是生活的全部。
“他说他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他说他虽然不后悔当初出去闯荡,却后悔离开我,他说他想要重新开始,给我一个安稳的家。”胡月絮絮地说着,面容平静,看不出悲喜。
令美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他说,他说,都是他说,他有没有想过你!当初他想走就走,现在想回就回,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人呢,我看他才不是要给你安稳的生活,是他自己折腾累了,想让你给他一个家,月姐,你千万不要犯糊涂啊!”
“令美,我已经答应他了。”
什么?!令美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地瞪大双眼看向胡月。
“我已经答应史晓明和他重新开始了。”胡月咧了一下嘴,挤出一丝笑容。
“为什么啊,月姐,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恨他吗?你怎么能......”令美难以相信这件事这么快就有了如此这般的结果,几近语塞。
“我恨过,我也一直告诉自己应该恨他。可是,昨天见到他之后,我确定我心里一直都有他,比起恨他,我更爱他。令美,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是不是犯贱?我自己都觉得。”胡月面露哀伤。
“不是的,月姐,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我怕你再受伤。”令美轻声说。
“我认了,令美,就算是再被他伤一次,我也认了。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相信,昨天没等他说完,我就已经原谅了他,我甚至觉得他当初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什么错呢?我有什么资格拦着他呢?现在他回来了,不管是为什么,只要他还愿意来找我,我就愿意给他一次机会。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胡月凄惨地一笑。
令美不再说话,揽过胡月的肩膀,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就算你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出现会伴随着大部分的遗憾和伤害,也还是会为了那同时到来的一小部分快乐和幸福而选择和他相遇。孔立新就是自己的劫,即使一开始就知道会有那样的变故,自己也还是愿意和他相遇、相爱,因为他值得。那么,作为胡月命中劫数的史晓明,他值得吗?胡月姐答应的重新开始,是重拾幸福还是重蹈覆辙,谁又能参透呢,只能,希望他值得吧。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胡月姐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不说别的,单说那每天挂在脸上经久不散的笑容,就足以让令美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拼命地阻拦胡月和史晓明复合。毕竟,感情这件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算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便掺和其中。那就祝福吧,祝福月姐失而复得的爱情能够开花结果。
胡月和史晓明重新在一起后,自然不能像原来那样和令美朝夕相伴,在她又一次因为要陪史晓明而婉拒了令美逛街的邀请后,令美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哀嚎”起来,埋怨她重色轻友,没有人性,不能可怜可怜她这个孤家寡人。
那天和史晓明约会回来后,胡月直奔令美宿舍,把她从宿舍拽到了走廊。令美开玩笑道,“干嘛呀,约完会了才想起来关心我,晚了啊,我不会原谅你的。”
胡月却神秘兮兮地一笑,“我问你,你记不记得史晓明他们单位一个叫沈逸的人?”
令美一愣,沈逸?哦,想起来了,史晓明身边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有点儿印象,他怎么了?”令美随口问道。
“史晓明来找我那次之前,你见过他吗?”胡月继续问。
“见过谁?沈逸吗?当然没有!要是见过,我那天怎么可能错以为他就是史晓明。月姐,我跟你提过那天的事呀,你忘了?怎么现在又问起这个?”令美满脸疑惑。
“可是,沈逸说,他见过你。”
旧事重提
“见过我?怎么可能!我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令美十分笃定。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他一说我就觉得不可能,我就想着有没有可能是他去你柜台买过东西,可他说没去过女装柜台,但一定在哪见过你。你说这人奇不奇怪?”
原来,今天胡月串休,下午去史晓明台里等他下班一起去看电影,期间遇上了沈逸。沈逸一见到胡月,就莫名其妙地开始打听起令美的情况,哪的人啊,多大???年纪,什么时候到百货大楼上的班之类,问了一大堆,还说自己之前好像见过令美。
胡月以为他对令美有意思,觉得小伙子看上去还不错,就跟史晓明打听沈逸的个人情况,想着要是条件合适的话完全可以给他和令美牵个线。
谁知道史晓明听完胡月的想法,笑着说,“沈逸那小子,上次从百货大楼回去的路上就一直念叨自己见过孟令美,说是想不起来具体在哪见过,但一定是见过的。你说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贾宝玉了,觉得哪个妹妹他都见过!”
胡月把这些事情转述给令美,末了还笑着说,“史晓明说,沈逸这几天总是神神叨叨的,没准儿病了相思病!你说这人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要不要姐给你俩介绍介绍?”
令美脸“腾”地一红,“不要!什么相思病,分明就是神经病!谁见过他了,这人真是病得不轻!月姐,下次他要是再问起我的事,不要搭理他。”
“唉,你这丫头,我感觉他应该没什么恶意,也许就是想接近你,才编了这么个借口,是有点儿傻,但是你没也必要这么凶,你要总这样,好姻缘都被吓跑了。”胡月笑道。
“我的好姻缘早就跑了。”令美赌气地说道。
“令美,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胡月觉出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赶紧想要解释。
“没事儿,月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也是替我着急,我都知道。这样,以后我要是看上谁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让你给我当红娘,好不好?”令美笑着靠在胡月肩上,撒着娇。
“你这丫头啊,真是让人又气又心疼。”胡月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边,令美十分确定她上次见到沈逸的确是平生第一次。那边,沈逸也非常肯定, 见过,一定见过!一直以来,沈逸都以自己过目不忘的识人能力为傲,这次他也坚信,自己和那个姑娘一定有过某种交集,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九月二十号这天,刚到台里,沈逸就被副台长韩肇江叫到了办公室。韩肇江是沈逸的师傅,五年前,他还是新闻部主任的时候,沈逸刚分到台里,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他,学了不少本事,两个人私教甚好,情同父子。
“过两天就是‘周渠县’事故三周年了,台里的意思是再到事故发生地走访一下,看看那片山地目前的安全防范情况,做一期交通安全新闻。另外我想的是,和往年一样,再去拜访一下死难者家属,尤其是那几个老人,看看谁家有什么生活上的困难,帮着联系一下有关部门给予解决,当然,这部分还是不要声张,不要报道,保护好死难者家属。”韩肇江开门见山地说。
“我自己去,还是带上大史?对了,要不要再去看看那个孩子,三年了,应该上小学了吧。”沈逸问。
“带上史晓明吧,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你来台里有五年了吧,有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不过,像这种事故回访,一定要注意”
“保护受害者,不造成二次伤害。师傅的教诲我始终谨记在心!”沈逸笑着接过话头。
“臭小子,就知道和我贫。你今年有二十八九了吧,还不找对象啊,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喝上你的喜酒啊?”韩肇江话锋一转,笑呵呵地看着爱徒。
“对象正找着呢,师傅,好姑娘那么多,你也得容我挑挑啊。你对我一向高标准严要求,我找对象也不能掉链子不是,要不有何颜面见你。”沈逸反应倒快,笑嘻嘻地对付着。
“去去去,赶快滚出去工作吧,你也就在我面前耍耍嘴皮子,一碰到漂亮姑娘就傻眼了。”韩肇江“嫌弃”地下了“逐客令”。
从师傅办公室“逃”出来后,沈逸直接去找史晓明。虽然史晓明刚来台里不久,但沈逸和他挺投脾气,下班经常一起吃饭,有什么新闻也总爱拽上他一起去,这次也不例外。
“周渠县重大交通事故”发生在三年前,当时史晓明还在北京闯荡着他的人生。而彼时大学毕业刚两年的沈逸跟着师傅韩肇江一起对那次事故进行了报道。
那是沈逸职业生涯中接触到的第一起重大事件,当天的惨状至今仍留有深刻印象。还记得当天冒雨赶到事发地后,站在那个山坡上,沈逸看到那俩翻倒在山坡下淤泥中的的客车已经破损得十分严重,乘客陆续被担架抬出,担架上那些尚且能够发出痛苦哀嚎的乘客反倒让救援者感到一丝丝希望。而另一些担架上,陷入昏迷的重伤员、弥留之际的濒死者、撒手人寰的已亡人,在那一刻则纷纷用默默无声诉说着无助和绝望。
韩肇江一边指挥着沈逸拍照,一边扛着摄像机在一片混乱中冷静地纪录着事故现场的惨状和整个救援过程。有那么一瞬间,沈逸甚至觉得师傅的专业几近冷漠。现场救援告一段落后,韩肇江又带着沈逸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追踪事故伤亡者的情况。医院里的情况比事故现场还要惨烈,一部分伤者以及遇难者的家属已经赶到了,来自于不同喉咙的嚎哭汇聚到一处,不由得让人闻之落泪。沈逸抹去眼角渗出的泪,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为新闻拍些素材,韩肇江却哑着嗓子低声对他说,“拍些大全景的医治情况就行了,别怕死难者家属。”在那一刻,他从师傅红了的眼睛和沙哑的嗓音中觉出了这个西北汉子温情的一面。
事故的最终死伤结果出来了,加上司机一共三十七人,死亡六人,重伤十四人。而余下的那些轻伤者中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几乎毫发无伤。在后续对男孩的母亲进行采访时,那个妇人在沈逸面前痛哭到几近崩溃,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沈逸得知,事故发生时,有个年轻人将她的儿子护在了身下,才让那个小小的生命得以逃过此劫,而那个年轻人自己却没有这般幸运,额角撞到车上凸起的钢板上,医治无效,已经离世。
台里立刻将青年舍身救人的事迹作为车祸事故后续报道中的一条重要支线进行新闻报道,还是由韩肇江、沈逸师徒二人负责。随着报道的深入,更多的信息被披露出来,那位舍己救人的年轻人是市政府的一名公职人员,还是一名退伍军人,不满二十七岁,即将领证结婚,名叫孔立新。
孔立新最后被追认为烈士,沈逸和韩肇江还去了他的追悼会现场,本想着如果有可能采访一下他的家人,但是孔立新的父母礼貌地婉拒了他们的请求,只说,“立新从小就爱帮助人,也算死得其所,只是太年轻了,大好的人生还没正式开始。”话已至此,韩肇江和沈逸不便再打扰这对痛失爱子的老夫妇,只在追悼会的进行中拍了几张照片。
事故距今马上就满三年了,三年当中,沈逸和韩肇江也陆续做过几期那次事故的追踪报道,比起事故本身,这对师徒更关心那些死难者家属此后的生活。毕竟,死亡六人,这六人不仅仅是文件中、报纸上、播音员口中的冰冷的数字,它代表着至少有六个家庭因此而支离破碎。许多人的人生经过这次事故会变得面目全非,许多个家庭在这次事故之后也会偏离岁月静好的轨道,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悲剧之路。目睹了事故现场,亲历了整个事故的报道过程,沈逸觉得,自己上班头两年报道的那些“小商贩为争夺地盘而大打出手”、“邻里之间为鸡毛蒜皮小事吵翻了天”的新闻比当时自己认为的还要不堪,在死亡和寂灭面前,那些鸡零狗碎的缔造者,至少还保有性命无虞的幸运。
想着史晓明没接触过这个事故,找他的路上,沈逸拐进了台里的新闻存档室,想要找一些当年事件的图文材料拿给史晓明看,好让他采访前心中有数。跟存档室的季大姐打了个招呼,他在一九八七年那个架子里找到了承载着那个悲剧的档案盒。手接触到档案盒的瞬间,沈逸的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站在过道里,打开档案盒,里面是一些权威报刊关于事件的新闻报道,以及自己当年拍的那些照片事故现场的、医院的、孔立新烈士追悼会现场的......沈逸一张张地翻看着那些照片,当年的一幕一幕又重新出现在眼前,沈逸仿佛又身处现场残破的客车、流着鲜血的受伤者、疼痛之下的哀嚎、无声的逝去、家属们的悲鸣,画面和声音一起涌入脑中,让他感觉有些透不过气,刚想把材料装好,离开存档室,一张照片从一沓照片中滑落出来,沈逸将它捡起,简单扫了一眼,正要把它???放回众多照片当中,却“忽”地浑身一僵,颤抖着重新将那张照片拿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