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照片上,孔立新的追悼会正在进行,被救下的小男孩一脸迷茫地依偎在母亲身边,那位妇人腰身微微弓着,满脸是泪,面容哀伤,一只手抓着对面一个年轻姑娘的胳膊,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年轻姑娘面无表情,眼神中满是绝望,腮边有颗晶莹的泪。

是她?是她!真的是她!沈逸呆立在原地,拿照片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终于想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百货大楼的孟令美......

生者如斯

沈逸忘了自己是怎样从存档室走到史晓明办公室的,只记得史晓明看到那张照片后同样震惊的目光和张大的嘴巴。

其实,上次在百货大楼门卫室被孟令美当成史晓明一通质问的时候,沈逸只是一头雾水。后来他追随着史晓明他俩走到那个楼梯拐角,听到这个身材娇小的姑娘用底气十足的声音揶揄史晓明的时候,只觉得这姑娘挺有趣,尤其是那句“追求者从百货大楼一直排到江边还得掉下去十个八个,就算是每天谈一个对象,到退休也不一定能谈完。”简直让他当场笑出声来。直到百货大楼的经理正式向他介绍孟令美的时候,沈逸才恍然觉得眼前的姑娘似曾相识,以至于在离开孟令美柜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进行确认。从百货大楼回来,他在脑海中猜测了无数个曾见过的可能性,却始终没有头绪。

没想到,答案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会不会只是长得像的人?”史晓明合上张大的嘴巴,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不会的,一定是她。看到照片,当年追悼会的一些片段我就都想起来了。当时看到那个被救男孩的妈妈去找她,我很纳闷她们的关系,但还是下意识地按了快门,鬼使神差地就有了这张照片。后来和现场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她是那烈士的未婚妻,马上就领证结婚了,却出了这事儿。我还问过师傅要不要去采访她,师傅说'不要打扰人家了,小姑娘已经很可怜了。'

后来对死难者家庭进行后续关注时,听说烈士一家回了上海,不确定他未婚妻离没离开,我和师傅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再揪着一个小姑娘不放,有些太残忍,就没再找她。没想到,三年后,还是遇上了。大史,你说,这世上有些事儿怎么就这么巧呢,要是那天去百货大楼采访,你没想着顺道见初恋,就不会遇上那个孟令美,没有她领咱们到经理室,经理可能就不会特意介绍她给咱们认识。你说说这些事,说出来跟故事似的。”

沈逸讲起的这段往事让史晓明震惊之外,也十分感慨,他本以为自己和胡月的破镜重圆就已经够戏剧性了,没想到自己的同事和胡月的好姐妹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奇怪的缘分。都说无巧不成书,世上的许多事简直是比书里的故事还要像故事,编都编不出来。

“那你打算告诉她这层关系吗?咱们这次后续报道要采访她吗?”史晓明把话题转回了新闻任务。

沈逸这才记起自己来找史晓明是有正事商量。他翻了翻手上的资料,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犹豫着说,“咱俩还是先研究研究去周渠的事儿吧,其他的回来再说。”

当天下午沈逸去了车站买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去周渠县的票。史晓明晚上下班后约了胡月吃饭,讲起第二天要去周渠拍摄。胡月一时间没有将“周渠”两个字和好友的痛苦经历联系在一起,只当是一次普通的新闻任务,随口问着几点出发,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史晓明一一回答后,犹豫着要不要打听一下孟令美的事情。胡月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刚才一见面,就觉得你有心事,怎么了?”

没经过沈逸同意,史晓明不知道该不该和胡月说起孟令美和沈逸那段并不美好的缘分,但又怕刚刚复合的女朋友会疑心自己有其他事隐瞒,再加上自己对孟令美的遭遇的确有些好奇,他还是开口讲起了下午沈逸和他说的那些旧事。

果然不出所料,胡月听完他的讲述,惊讶程度不亚于自己。她不停地低呼“怎么可能!这太巧了吧,怎么会呢!”这顿饭的后半段时间,两个人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孟令美和那次车祸展开的。胡月讲了事发后孟令美的崩溃,讲了这几年中纵然有很多优秀的追求者,也没有人能再次走进令美的内心,当然也讲了孟令美劝自己珍惜还能旧梦重温的机会。

胡月讲述的过程中泪水涟涟,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很心疼自己这位好友。史晓明听的也是唏嘘不已,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女友重归于好的过程中还有过这样的插曲,更没有想到那个口齿伶俐、将自己批驳的体无完肤的骄傲姑娘,本身就已经体无完肤。上午沈逸的讲述加上女友口中这为期三年的后续,让史晓明这个局外人也不禁感慨命运的作弄。

那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胡月跟史晓明提出了一个要求,“告诉沈逸不要因为这个事情再来找令美了,三年了,令美好不容易渐渐走了出来,还是让她继续平平静静地生活吧。”

去往周渠县的列车上,沈逸从史晓明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后续,也收到了胡月的请求,他沉默了好一阵,环视着车厢,缓缓开口,“大史,你说咱们身边这形形色色的人,表面看上去都无波无澜的,谁又能知道他们都经历过怎样的大风大浪呢,外表看上去那么美好的一个姑娘,内里却早已破碎了。让月姐放心,我昨天就想好了,不去打扰她了,我怎么忍心再去打扰这样一个姑娘。”

重新站在当年的事故发生地,沈逸的心中七滋八味的。当年那个雷雨天气里,眼前的一切都如同世界末日一般让人无助和绝望,而自己和师傅还要在那份绝望里去报道希望。今天,站在明媚的太阳地里,看着道路两旁的农田和群山,看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他有一种不真实感,安然无事的日常,本该所有的日子都应该如此太平无事,可是偏偏有那么多意外打破这份安静祥和。岁月无情,不知道为什么,残忍的上苍一定要让那必然到来的死亡在某些人的生命中提前上演,难道,真的只有这一种方式能提醒世人生命的宝贵?

当年事故之后,当地政府在道路两旁设置了一些简易的隔离带和防护桩,这两年来,上级政府又给了当地一些资金扶持,如今,道路两旁的防护设施已经非常完善,三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史晓明拍了许多实地照片后,又扛起了摄像机记录了周边的现状,最后他将镜头对着沈逸,“说点儿什么吧。”

沈逸望了望坡下,那是那辆车最终惨烈着陆的地方,一些人的生命由此终止,一些家庭的破碎因此发端,伴随着逝去和残破,许多人的心也伤痕累累。道路可以复原,但有些人的心恐怕一生都难以复原。他回过头来,看向镜头

“事故距今已经有三年时间了,三年时间里,周渠县这条道路两旁的防护设施一天比一天完善,交通状况也越来越安全,我们感谢当地政府这些年来的努力。但我想,我们都不应该忘记,有六个宝贵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三年前,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却没能过完也许不普通的人生。我们更不应该忘记,在这其中还有一个年轻人,用自己的离开成全了别人的留下。逝者已逝,,珍惜眼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和最好的告慰。交通安全警钟长鸣,人心向善永记心中。记者沈逸,在周渠县向您报道。”

关上摄像机后,史晓明拍了拍沈逸的肩膀,“兄弟,不管台里最后把这段播出多少,我都觉得这趟没白来。珍惜,我们都要珍惜。”

第二天,正是孔立新去世三周年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令美都要给人在上海的孔立雯打个电话,和她聊聊彼此的近况,问问孔家二老的身体状况,让立雯帮自己给二老带个好。令美也曾想过要不要直接把电话打给孔家父母,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没过门的媳妇终究不是孔家的人,何况,即使再刻意回避,只要打了电话,就难免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自己尚且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和悲痛,更何况是至亲。

“令美,你也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立雯在电话那端柔声说。

令美一愣,过去两年的电话里,立雯从来没有说过这方面的话题。“再说吧。”她想了想,如此说道。

“令美,我哥已经走了???三年了,那天妈问我你最近怎么样,还让我劝劝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你还年轻,应该往前走一走,这也是我哥希望看见的。”立雯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劝说一个亲密的朋友。

见令美没有回应,立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令美,我哥陪你走了一段路,比起让你孤单地独自走下去,我想他更希望有个人陪着你把余生走完。如果这个人出现了,不要拒绝,没准那是我哥冥冥之中安排的。”立雯声音依然温和,但令美还是在其中听出了哽咽和颤抖。眼泪也顺着自己的眼角落下。

那天下班,令美没有和同事一起去食堂,独自回了寝室。她从衣柜里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里找出了孔立新当年留下的那个钱包。这些年,每当思念来袭,她都会把钱包拿出来看看,看看工作证上孔立新依然年轻俊朗的脸庞。“你过得好吗?怎么办,三年了,我还是很想你。”令美注视着孔立新含笑的双眼,小声地说,泪水夺眶而出。

几声敲门声打断了令美的思绪,慌忙之间,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走到门边。是胡月。胡月一眼就看出令美哭过,她叹了口气,拽起令美的胳膊,“来,跟我走。”

活动室门口,胡月终于停下了脚步。令美她们宿舍暂时没安电视,平时大家想要看电视,都是聚到活动室。她看着一脸疑惑的令美,向屋里努了努嘴,“市台新闻联播快开始了,史晓明他们做了一期和当年孔立新那个事故有关的新闻,说是今天播,我犹豫了一下午要不要告诉你,现在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胡月支走了屋里另外三个女孩,将电视调到市电视台。几个新闻过后,沈逸的身影出现在了荧屏里,令美有些惊讶,看向胡月,胡月冲她点点头,“沈逸三年前报道过那个事故,他说的见过你,就是三年前在小孔的追悼会上。”

令美吃惊地微张着嘴,视线从胡月的脸上移回到屏幕,透过那层玻璃,周渠县那条终结了孔立新生命的道路又出现在了眼前......

伴郎伴娘

孟令美上一次见到周渠县的那条山路,还是三年前。那是母亲喜兰无奈之下铤而走险的疗愈之举。那也是她第一次踏上那片土地。也许是心境使然,关于周渠,她的回忆尽是荒凉和悲怆。

如今,电视屏幕里,那条路已经变换了模样,但痛楚还是顺着回忆一点点攀上令美的心头。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必过心的,见过、发生过就忘了,可仍有一部分人是在心里生了根的,即使心田之上的那部分已被砍去,可内心深处,那缠络着的根系残留着痛觉,那偶然作祟的疼,提醒着有人曾来过,且尚未走远。

新闻不长,很快便过渡到下一条,令美却呆呆地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身边的胡月,轻轻揽过她的肩,“小美,过去了,都过去了。三年了,也该真正走出来了。”令美没有说话,但胡月感觉得到她肩膀微微的颤抖。

那天晚上,孔立新入梦了。他去世的头两年,令美总会在梦中见到他,大多数时候是微笑的,就像之前在一起时他常看向她的神情。每次醒来,令美都是一阵恍然,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思念。而最近这一年,令美不再经常梦见他,即使是梦到,也不再有清晰的容貌,孔立新只用一个模糊的、熟悉的身影提醒她,他曾来过。

那晚梦中的孔立新,却清晰无比,还似当年一般年轻英气,眉目舒朗,面带微笑,他说,“令美,我来看你啦,好长时间没来了,你还好吧,我知道你要逞强地说你很好,可是,我多么希望你能像原来那样依偎在我怀里,撒着娇说‘ 你不在我身边,我一点儿都不好 ’。以后,我可能很少来了,我要去更远的地方了,真想一直陪着你啊,可是只有我走了,你的生活才能真正重新开始。其实,早就该离开了,可我真的舍不得。令美,余下的生活你一定要好好地过,找一个能给你幸福的人,你要好好地再爱一次,不要怕我吃醋,也不要遗憾,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还会遇见,我还会爱上你,追求你,到时候别嫌我烦就行,今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来生方长,来生再见!”

令美从睡梦中醒来,晨光熹微中,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在梦中告别的不是三年,而是三个世纪。她从枕下摸出孔立新的钱包,轻轻打开,看着里面那张刚刚入梦,又匆匆离开的脸庞,在心底轻声说,“这辈子你欠我的结婚证,下辈子必须补上。”

说来也奇怪,孔立新去世三周年的纪念日,仿佛一个节点,从这往后,令美的心似乎也轻松了许多,过去的日子依然难忘,但令美告诉自己,时间很快的,好好地过完今生,很快就能在来生见到今生想见而不能见的人。想到这一点, 眼前的日子似乎就不再那么难熬。

一周之后,胡月和史晓明约会的时候,说起上次让令美看了那则新闻的事。她说,“令美整个人的状态比之前好不少,过去她是装着很好,现在是真的在变好。我觉得她这次是真的走出来了。”

史晓明说起自己和沈逸从周渠回来之后,还去看望了当年其他罹难者的遗属,他说,灾难带给每个家庭的都是重创,但大家依然努力地活着。生生死死,能平安过完一辈子真不容易啊,我现在特别庆幸回到了你的身边,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也遭遇了那样的死别,会留下多么大的遗憾。我们都要珍惜现在。小月,咱俩,结婚吧!”

胡月吃惊地看着史晓明,没想到一次看似无关己事的闲聊,却牵扯出这样重大的人生决定。史晓明目光笃定,表情郑重,“小月,听我说,这个想法在我从周渠回来的车上就想好了,人活一世,意外太多,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想,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应该更有勇气面对未知的明天。胡月,我请求你嫁给我,给我一个陪你面对未来的机会!”

多年前,初恋之际感情甚笃时就已悄然滋生的愿望,千回百转许多年后,终于得以实现。胡月微笑着,点点头即使这些年间,彼此生活中过尽千帆,但好在,最后的他,还是最初的他。

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令美简直惊掉下巴,却还是为好友感到高兴。大哥结婚的时候她还在上学,没用得着她帮忙,如今胡月要结婚了,简直是把令美激动够呛,嚷嚷着要当伴娘,要帮着操持婚礼,风风光光把好友嫁出去,那阵势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史晓明本市的兄弟、同学基本都结了婚,所以他心中伴郎的第一候选人非好搭档沈逸莫属。沈逸得到消息也是大吃一惊,不管史晓明和胡月之前谈过多久的恋爱,重新在一起也不过一个月,真是速战速决,他一方面羡慕史晓明能迅速抱得美人归,另一方面也不由得琢磨自己的美人身在何方。

得知女方伴娘是孟令美后,沈逸的心情有些复杂。他之前听史晓明说了令美看到了那则三周年回访新闻。自己和那姑娘的缘分底色是灰暗的,是伴随着痛苦回忆的。他有些犹豫,怕自己的再次出现给孟令美带来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他让史晓明问问胡月,如果对方觉得不太合适,可以不做伴郎。

令美这边知道了沈逸的想法后,却无所谓地一笑,“我都不在乎,他在乎什么,电视上挺干脆利落的一个人,怎么生活中这么婆婆妈妈的。”

沈逸这才放下心来。